溫茂從皇宮里出來之后,只在臨湖大別墅里待了兩天,就迫不及待的拄著拐杖、乘著牛車來到了靜寧書院的大門前。
“升官發財請往他處,貪生怕死勿入斯門……”
裹著一抹褐色方巾,已經褪去戎裝的溫茂須發花白,身影佝僂,拄著一根桃木拐杖,在小童的攙扶下立在門口,喃喃念出這句后,便已經在心中判定了高下。
整個江南,沒有任何一個年輕人有這樣的覺悟和志向。
他們忠君報國、舍生忘死,多多少少也是為了地位和財富,完全不圖名利的一個都沒有。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是亙古不變的鐵律!人性就是如此。
莫說年輕人了,就是自己,也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
普普通通的書院大門被人從里面打開,一個身著黑衣、個子高挑、皮膚白皙、臉上洋溢著燦爛笑容的青年隔著老遠就拱著手朝自己行禮。下了臺階后,更是熱情的攙扶住自己另一邊胳膊,連連致歉——
“太尉遠道而來,一路辛苦。晚輩被一些俗事纏身,一未能登門拜見,二未能出門遠迎,實在是慚愧至極。太尉今日能親臨蔽院,著實是令蔽院蓬蓽生輝,快快請進,快快請進~~”
溫茂目不轉睛的打量著身邊近在咫尺的凌晨,這名青年跟自己想象中一派正氣、知禮守節、規規矩矩的青年儒生形象相去甚遠。
世故、圓滑、舉止隨意。
還帶著一股不易察覺的傲氣。
他對自己或許有敬意,但絕對沒有一絲畏懼。
他的身上,有一種莫名的從容和自信,溫茂能很清晰的感受到。
但他不明白,凌晨的這股自信來源于哪里。
狂妄自大?
不可能。此人一路從龍、以這么年輕的年紀位居大鄭權力中心,可以左右局勢、甚至是影響皇帝的決策,絕對不是盲目輕狂的輕浮角色。
中原士族的支持嗎?那也不對,從自己聽說和打聽到的事跡來看,此人在中原士族中的影響力還算不上頂尖,樞密使馮延才是絕對的領軍人物。
憑借與秦王韓登、齊國公王臣鶴或者太子的關系嗎?
當利益沖突時,血脈親情都不值一提!從古至今,出生入死一路走來,可以共苦卻無法同甘的例子還少嗎?
他不可能不知道這些。
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他這么年輕卻一點也沒有被皇帝飛鳥盡良弓藏的擔憂呢?
還敢如此高調的召集各大行營的將領統帥前來培訓學子,沾染上一絲交情,這不是庫庫往皇帝眼里揚沙子嗎?
最可疑的是文家父子,居然對這樣的行為沒有敲打,反而隱隱還暗中支持!
活見鬼了!
“老朽已經是黃土埋到脖子里的人了,哪里比得上殿帥風華正茂,今日登門叨擾,已是唐突,安敢勞煩殿帥舍下公務、親自出門相迎呢?”
“哎——什么殿帥,那都是嚇唬手底下粗人的,在太尉面前,我不過就是個毛頭小子,太尉折煞晚輩了。不介意的話,喊我小凌或者小晨就行。”
“那咱們就以書院里的規矩來,老朽稱呼你為院長,你喚老夫為溫教授即可,你意下如何啊?”
“這……行,那我就冒昧托大,恭敬不如從命,全聽太尉的了~”
二人在一群人的陪同下進入書院里面,剛走進大門,溫茂就又愣住了。
門內臺階下的石頭照壁上,雕刻著一幅巨大的《萬里山河圖》,他皺著眉頭,抬起渾濁的眸子,鬢邊的皺紋和老年斑清晰可見,顫巍巍的走上前去,伸手觸摸著冰涼的石刻,心情復雜,難以言喻。
江寧……徽州……臨安……
大江奔流向東而去,黃河幾字行蜿蜒前行,從漠北草原到交趾南海,從靺鞨部落到哈剌汗國,這就是我們世代生存、互相斗爭了一生的天下嗎?
北方草原邊緣竟然還有這么大的一片湖泊!靺鞨部和遼東外圍竟然也跟江南一樣是一片汪洋!
扶桑……原來是在這個位置嗎?他們距離高麗原來這么近啊!
一切都豁然開朗了。
他們就是看著這張圖平定天下的嗎?那難怪其他勢力都不是大鄭的對手,這跟開了透有什么區別?完全就是上帝視角,戰爭迷霧徹底清除,軍事行動毫無遮掩,拿頭跟他們打!
“這是早年間我給陛下獻上的生辰賀禮,如今九州歸一,也就沒有必要隱藏了。公之于眾、使之傳世,才能讓華夏子孫都認識這片方寸。往后無論發生什么事情,無論是誰得了天命,都會明白自己的使命。”
這話就有些僭越了,雖然大家都清楚大鄭不可能綿延萬世,也遲早會跟曾經的秦漢隋唐一樣由盛轉衰,但這是能說的嗎?
凌晨就這么水靈靈的當眾說了出來。
連早已將生死看淡的溫茂都聽的心里一突突,但是驚訝過后,更多的是欣賞和敬佩。
他謀的,是包括千百年后的萬世之業。
目光是如此的長遠。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得了啊!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真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讓人不得不服老呦~~
大鄭,應該能走上很遠的一段距離。
其實說真的,溫茂的目光和思想還是有些狹隘了,凌晨想的是,怎么讓大鄭逃離歷史周期率。
這就涉及到一個東西——土地。
喜歡養螞蟻或者愛玩《世界盒子》的朋友們應該很容易理解。
在一個洗臉盆大小的正方形玻璃罩中,下半邊堆滿沙土,上面放進去一塊拳頭大的硬糖或者一整顆蘋果。再放進去一只網上買來的蟻后和幾只公蟻,再放幾只蟲子什么的。
一開始,它們會非常勤奮,也非常薄弱。剛開始的生存會很艱難,需要不停的辛苦勞動,外出搬運食物,還會被其他蟲子當路邊的一腳踢死。
但隨著時間的變化,螞蟻族群會繁衍出更多的工蟻和兵蟻,他們會消滅其他蟲子,把更多的糖塊或者果肉移動到自家巢穴中,于是會誕生出更多的螞蟻。
但玻璃罩就這么大點地方,每天提供的糖塊和果肉如果不增加,只是按照固定的量提供,他們就會停止繁衍,自己控制數量。
但那是螞蟻,只有蟻后一個在繁衍。你讓千千萬萬的人不要去繁衍,讓年輕的男女不要對彼此產生感情,克制自己的原始欲望,不要生育自己的后代,能行嗎?
土地的收成可不會變多,更不會一直固定不變,有的時候趕上干旱、洪澇、蝗蟲過境,吃的不夠怎么辦?
不要說屯糧嗷,你別忘了,糧食能換錢!看守糧倉的官員只有膽子大和膽子特別大這兩種區別。
當然我說的是封建社會。
另外,人跟螞蟻還有一種區別,那就是他們有自己的思想和感受。不要忽略心理因素會產生的后果,人一旦壓抑了,可能會干出很多不能理解、超乎想象的事情。
輕一點的殺個人玩玩。
重一點的造個反試試。
當產出的資源不足以承載現有的消耗群體時,就一定會出現變動,無論你愿不愿意,無論你是普羅大眾還是神仙皇帝,都要被迫卷入到這場變動之中。
這就是重新洗牌。
要么自上而下主動解決,把巢穴里糖塊和果肉多的拿出來分給餓肚子的螞蟻一點,這樣就能多維持一段時間,也就是很多所謂的“中興”。
要么自下而上被動解決,沒有食物的螞蟻,要么餓死,要么搶別人的,要么被有食物的雇傭、為他們戰斗。有食物的螞蟻們也會互相爭奪。
最終,這場變動會消耗掉大量的螞蟻,很多螞蟻會在各種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情況下非正常死亡,最后就只剩下很少的螞蟻,很少的食物。
和新的蟻后。
但巢穴外面還是會定期刷新糖塊和果肉,它們又會重新出去搬運,族群在經過一段艱苦奮斗后,再次繁衍強大,再次達到鼎盛。
直到再次經歷變動。
幾千年來,不斷的重復輪回這個怪圈。
而在這期間,他們會發現玻璃罩里的有些植物也是可以吃的,沙土堆底下有時候還能發現新的食物,玻璃罩里有時候會爬進來一些蒼蠅蟲子。
這些都能夠繁衍出更多的螞蟻,但最后還是會因為吃的不夠而再次洗牌。
這,就是歷史周期律。
想要打破這該死的輪回,只有一個辦法——打破玻璃罩,去更加寬廣、充滿未知、機會無限的外面世界。
如果沒有凌晨,受限于眼界的限制、對未知的顧慮、交通工具的發展,大鄭或許會和以往的其他朝代一樣,在經歷了唐末以來一百多年的變動之后,辛勤搬運糖塊和果肉,漸漸繁衍強大。
但凌晨是從外面進入玻璃罩中的螞蟻,他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廣闊。
玻璃罩外面可以去到廚房,整間屋子都是食物的海洋。(全球)
而屋子外面還有連凌晨都不清楚的未知世界,誰知道會不會更加豐富多彩,食物多到吃都吃不完?(宇宙)
至于更遙遠的世界,就連凌晨都不清楚了。
也許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科技的進步、隨著一代又一代人的經驗積累和像萬戶、加加林那樣的個體敢為天下先的付出,以及無數人不懈的探索。我們這個族群,這種生物,會飛向更遠的天空,直至宇宙的盡頭。
然后撕裂壁壘保護、打破空間束縛,看看我們是不是真的渺小如細菌,生活在一個巨大的生物體內!
用無數人類先賢以自身生命為我們鑄造的這柄劍,去刺穿這片令人煩躁的混沌黑暗。
這,才是真正的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