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裘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汴京已經是夏末秋初了,眼看著冬又近,又過去一年。
李嘉被俘虜到汴京也有一段時間了,和周玉住在孟玄故居的旁邊,領著右千牛衛大將軍的工資,還被敕封為歸命侯。
客觀的說,待遇已經不低了。
但落差肯定是有的,在江南的時候,雖然有時候也要照顧手下員工們的感受,可大多數時候,他都是想怎么來就怎么來,只要不是太離譜,就沒有人敢違逆他,更沒有人敢跟他甩臉子。
可是,在汴京不一樣。
別說皇帝和東宮,就是杜宣、魏序、林濟遠這樣的當朝重臣他也惹不起。有時候,甚至連一些手握實權的低品階官員,他都要小心說話。
寄人籬下,莫過于此。
家里的小皇帝,汴京的邊角料。
還是時刻被盯著、隨時會被扔掉的邊角料。
這換了誰能受得了?
空氣中帶著一股清新的水汽,雨水嘩啦啦的砸落在房頂的黑瓦上,順著屋檐流成珠簾般的絲線,廊下的臺階處,經年累月被雨水滴打的磚石凹進去一排小坑,水滴石穿,藏著時間最無情的秘密。
遠處的庭院中,雨水匯聚成淺淺的溪流,表面還漂浮著移動的泡泡。一陣冷風不經意間穿堂而過,聲音沙沙作響,卷起柱子上的珠簾,連風也有了形狀。
又熬過了一晚,天亮之后,忘了夜有多漫長。
李嘉立在二樓的木板上,任由雨點被風吹進閣樓中,濕了欄桿邊的一片地面。
微微碎雨拍在臉頰上,敲打著誰的惆悵?只剩冰涼。
忽然感覺到肩膀被披上一件薄衫,李嘉扭頭看去,周玉清麗的容顏映入瞳孔,嬌小的身形站在自己面前,伸出蔥白玉指為自己系扣帶,發絲梳理的整齊明亮,傳來一陣幽香。
李嘉伸出雙手將她攬入懷中,摟住她的腰肢,輕輕撫摸著她那瘦弱的肩膀。
繁華落盡,一切成空,還有她陪在身旁,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可自己為什么……
還是那么不開心呢?
“相公,雨大風急,小心別著了涼。”
周玉將臉蛋緊緊貼在李嘉的胸口,雙手摟住他的腰,傾聽著他心跳里的狂、呼吸里的傷,默默撫慰著他心中放不下的過往。
“唉……”
李嘉長嘆一聲,望著府內的閣樓、庭院、高墻和遠處的籠罩在煙霧朦朧中的汴京城,回顧自己的前半生,實在是唏噓不已。
我本可以無憂無慮,如果不曾執掌乾坤。
這世上最痛苦的不是從未得到,而是曾經擁有。讓我品嘗到那種全新的、完美的、酣暢淋漓的滋味,最后再無情的奪走,是何等的殘酷!
江南……
夢中的雨巷,撐著油紙傘的姑娘……
李嘉這一生,從未被人堅定的選擇過。愛情里的白月光,被他視作唯一心靈依靠的曉寒姑娘,只是大哥計劃的一部分;親情里的舐犢之情,也只是父親最后迫于無奈的不得已而為之。
拋卻一切雜念,想要勵精圖治。卻趕上了百年亂世的終結時刻,碰上了文訓這么一條橫掃四海八荒的真龍。
時不我待,根本沒有機會讓他熟悉按鍵和游戲規則。
這是御筆,這是奏折,對面那個就是文訓。好了,你去北伐中原,光復大唐,還于舊都吧~
……
二十萬鄭軍跨江而來,擊碎的何止是李唐江山,一同破碎的還有李嘉的少年心氣。
你說過往不及回首別后悔了才會,想方設法的把你追回。
你說孤獨是詩人應該具有的體會,寫歌的人就該有傷悲。
娥兒……
大唐……
“玉兒,替我研墨吧,我想寫幾句?!?
周玉抬起頭看向李嘉,順著俊美的下顎線一直看向那雙滄桑的眼眸,很想勸說他不要再發牢騷了,最起碼不能寫下來落人口實、授人以柄?。?
可她轉念一想,相公從云端跌落谷底,還能忍住不崩潰,已經很不錯了。
如果連自己都勸阻他,那豈不是……
更何況,如果連寫點東西這種小小的愿望都不能被滿足的話,真不知道他會不會就此心脈受損,陷于沉淪。
罷了!反正現在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如果大鄭真的不想讓我們夫妻倆活,有的是辦法和理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好~”
墨塊沿著酒水緩緩化開,把清透的酒水染成濃墨,空氣中飄蕩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硯臺被烏汁溢滿。
李嘉一只手攬住袖子,一只手緊握狼毫飽蘸上濃墨,略微沉思一番后,凝眉提筆落字,悲切書寫過往。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花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寫完后,李嘉已經淚流滿面,吸著鼻子長嘆一聲后,抿緊嘴唇,扶著桌子泣不成聲。
周玉也不禁捂住嘴唇,淚如泉涌,陌生的城市中,熟悉的角落里,也曾彼此安慰、也曾相擁嘆息,不管將要面對什么樣的結局。
“相公……別……別寫了……”
抓住李嘉握筆的手后,周玉哭著說道:“若是讓人看到,怕是……怕是連這般觀雨寫詞都……都成奢望……”
李嘉用另一只手握著周玉的雙手,悲切到不能自已:“我都已經這樣了,對人卑躬屈膝、曲意逢迎,難道連寫幾句心里話都不成嗎?若果真如此,我情愿去死……”
早已哭成淚人的周玉聞言后,緩緩松開了李嘉的手腕,別過身去用手絹輕拭臉上的淚痕,閉上眼睛點了點頭,又是兩行熱淚滑落臉龐。
寫吧,寫吧,寫盡這一生的心酸苦楚和滿腹委屈,寫盡深藏在你內心的遺憾和不甘,如果因此招來災禍的話,大不了我陪你同往!
轟轟烈烈這一場,香消玉殞又何妨?
誰又輕吟虞美人,寒鴉月下映烏江~
若真的有來生再世,妾還為君把裙袂揚!
——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乾元殿,偏殿中。
文訓和杜宣對坐在龍榻之上,握著手中的紙?一頭霧水,饒是他見多識廣、閱歷豐富,此刻也被整不會了。
他干啥?
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嘛!
“這……這是他親筆所作??”
文訓將紙丟在桌子上后,眉頭皺起,心情復雜。
他是真心不想對這些亡國之君動手啊,實際好處拿到了,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來,養著他們又花不了幾個錢,干嘛非要斬草除根?傳到后世有損朕的清名呀!
可他們為什么要一個個的上趕著作死呢?活著不好嗎?非要給朕出難題干啥?
圖個啥?!
孟玄手底下的老頭子們要借著他的流量起號,自己迫不得已只能凈化網絡環境?,F在李嘉又是吃錯什么藥了?整這出!
我真的是……
杜宣整個人都顯得疲憊不堪,低微的喘氣聲在安靜的大殿內顯得十分清晰:“確實是他親筆所作,伺候他的下人得空拿了,昨日呈上來的?!?
嘖……
文訓再次將目光落在桌子上的紙字上,微微嘆了一口氣。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你還想故國重現嗎?
雕欄玉砌應猶在?在的話你想干嘛?還想回去看看啊?
你心中的愁緒都快趕上長江了?
那確實很嚴重了,不能再拖了,必須要果斷接受治療。但是實在很可惜,朕不是心理醫生,沒有辦法給你太多的安慰和建議,這樣吧,你重開一下試試,或許會好點。
送走了蜀國皇帝孟玄和皇后徐守心的周迎,再次承擔起了這個重任,帶著御林銀衛出現在了曾經的唐國皇帝李嘉和皇后周玉面前。
當然了,還有那套熟悉的酒壺和酒杯,里面裝著千機藥,無色無味,喝下去很快就能看到自己的太奶,藥效非???。
“見過侯爺~”
侯府大堂里,周迎恭恭敬敬的朝著面前的這對年輕夫妻行禮。
李嘉牽著周玉的素手,從一開始的心臟猛跳、緊張不已,漸漸變得面色平靜、心緒平緩。
該來的躲不掉,總要去面對的。
“這是陛下賞賜給侯爺的御酒,請侯爺品嘗~”
李嘉的鼻腔里微微嘆出一口氣,倒也沒大喊大叫著抵抗或者求饒,只是轉頭看向身邊的周玉,眼神中盡是憐愛和不舍。
周玉雖然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看到周迎帶著四名挎刀的御林銀衛出現在府中時,她還是不可避免的緊張了起來。
察覺到李嘉的目光后,她抬頭望去,與相公對視后,突然就心安了。
也釋懷了。
只見她落落大方的露出笑容,平靜溫柔的看向周迎:“這位大人,怎的只有一杯有酒?陛下不知道我夫妻二人連理同心、向來甘苦共嘗嗎?”
這一刻,大唐皇后的鳳儀盡顯!竟然逼的四名御林銀衛不敢與之對視。
周迎面色復雜的看了一眼笑容恬靜的周玉后,張了張口,勸說的話就在嘴邊,卻說不出來。
“是下官疏忽,夫人勿要見怪?!?
說罷,他皺著眉轉過身,親自拿起酒壺,在空中猶豫了一下后,嘆著氣又多倒了一杯酒。
就在這時,李嘉突然開口問道:“周大人,你知道禮部的閻改之閻大人,現在在哪里嗎?我……我能否見他一面?”
倒好酒水的周迎聞言一愣,隨即據實相告道:“閻大人尚在吐蕃邏些城,公務在身,怕是急切不能回京……”
李嘉搖著頭無奈的笑道:“罷了,罷了,那就算了吧……”
雨,整整下了一季。
夢,輕輕碎了一地。
大鄭建隆七年八月初二,歸命侯李嘉受了寒涼,不慎沾染惡疾,再加上本就水土不服,身子虛弱,經御醫搶救無效后不幸離世。
鄭皇下令停朝三日以示哀思,追贈太師,追封吳王,以親王之禮葬于洛陽府北邙山。
五千年風華盡漢家,長風裹著幾尺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