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汴京城中,霜雪覆蓋磚瓦,路邊清掃出來的積雪堆在一起,街上還有一些孩子圍在一起堆最近興起的雪人,把笤帚插在圓球上,還挺像模像樣。
鴻臚寺的官衙門口,人頭攢動。
身著紅衣官服的禮部官員,正在接待各藩屬使臣和外邦使節,他們有的來自高昌回鶻、有的來自邏些城、有的來自阻卜、有的來自吳朝、有的來自高麗、有的來自靺鞨、還有的來自扶桑。
吳朝的官員是名個頭矮小、皮膚暗黑,像極了猴子的小矮子,但他身上的那股自信光芒卻怎么也掩蓋不住,此刻正在高談闊論、旁若無人、完全不把大鄭官員當回事兒的大放厥詞,吸引其他使節、使臣們的目光。
“各位完全不用擔心大鄭的軍隊,我聽說他們全靠直道運兵行軍,只要摧毀一輛馬車,直道就會堵車,他們就過不來了~”
“那個什么望云軍的‘凌霸天號’,我們的弓箭有七成概率能射下來,到時候我們三發弓箭射同一個,就有二十一成的概率了。”
在場的眾位使者聽完后都懵圈了,靺鞨部的使節還低下頭曲起手指算了起來,三七二十八……
負責接待他們的禮部官員皺眉看著這家伙,滿腦袋的問號——
墳是不是出問題了?
嚕嚕嚕!!
搖著頭揮散腦海中的奇怪想法后,禮部官員恢復了天朝上國的儀態,毫不客氣的打斷那個丟人現眼的吳朝使節的胡咧咧,笑著對各位使者說道:
“諸位遠道而來,一路辛苦。本官會為各位安排好驛站食宿。這里有令牌一枚,諸位可憑此牌隨意在汴京城中活動,不過切記要遵守大鄭律法,否則一體論罪。
另外,諸位也可以去京中權貴、朝廷重臣府上拜訪走動。三日后陛下會設宴接見各位,共商榷場、歲貢、茶馬交易、鹽鐵互市和共同防御、邊疆問題、打擊流寇盜賊等事宜。”
眾位使者齊齊用各自的禮儀對著禮部官員客氣道:“有勞大人~”
說罷,眾人便依次退下、魚貫而出。
只有一個三十多歲模樣的白衣書生身穿棉服,立在原地并未離去。
此人相貌平平,并沒有可圈可點的地方,如果讓別人來指出他身上的優點、想辦法夸他一下,都不知道從哪里夸起。
一米七八的身高,不胖不瘦的勻稱體態,雙手縮在袖筒里,顯得有些拘謹老實,跟那位舉著手口水飛濺的吳朝嘉豪截然相反。
黑靴口子圍著絨毛,肩上披著一件熊皮坎肩,一身白色棉服有些發舊,腰間纏著一圈蟒帶,右側還掛著一枚環形玉佩。
白狼靜立不呲牙,腹有詩書氣自華。
他的身后,站著兩個鐵塔般的草原漢子,皮甲氈帽、腰挎彎刀、身形雄壯、金剛怒目、氣勢駭人。
草原梟雄烏古可汗的第一智囊、輔佐他將散亂的游牧各部聚在一起的王帳軍師,阻卜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南院大王、祖籍涼州府人士——韓天齊。
禮部官員笑著客氣問道:“韓先生可是有什么吩咐?”
韓天齊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緩緩開口,聲音輕緩柔和、溫潤悅耳:“請問臨穎郡公府怎么走?”
——
交趾的吳光,也就是那個給文訓送過鸚鵡的靜海軍節度使,起初很害怕鄭軍平定嶺南后順道來他的大羅城打卡旅游,所以低眉順眼的不斷示好。
那個時候,大鄭忙著籌劃平定江南唐國,根本沒空去搭理他,又遠又窮,勞師遠征根本沒有意義。再加上他的態度還算可以,文訓就承認了吳光作為先周冊封的靜海軍節度使的合法性,允許他繼續統治交趾府地區,不過每年要記得上貢鸚鵡。
后來,大鄭內部麻煩不斷、北部邊疆又壓力驟增、雪域高原上還要扶持巴措、西域還在和哈剌汗國打仗,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一個不比處理吳光更有優先級?
所以,也就由他去了。
但是,吳光不這么認為。
他覺得,文訓這是分身乏術、鞭長莫及、有心無力。
再加上阻卜部的烏古不斷的寫信給他,說什么你們越族以前的地盤都在現在的大鄭,當年秦始皇征的百越就是你們的老祖宗啊!漢末孫吳打的山越也是你們。
長江以南原本就是你們祖上的田產,現在居然被可惡的大鄭竊占,這口氣你能忍?他還封你做什么節度使,你老兄可是大吳皇帝!是身負著光復故土的歷史使命的!
吳光也被忽悠的腦子不清醒了,他認為,大鄭新定南方,肯定人心不穩。如果烏古真的率領三十萬草原弓騎南下叩關長城,和大鄭全面開戰,那自己未必就沒有機會做大做強。
于是,他開始在國內有意散布貶低大鄭的謠言,提升軍民士紳的民族自信心和凝聚力。什么屈原原本是他們越族的祖上名人啦、大鄭連蛇肉都吃不起啦、他們平定嶺南后是因為懼怕吳軍所以才不敢越雷池一步之類的啦,等等等等~
吳朝境內的一些有識之士和理智清醒的人,眼見民眾百姓被這樣的錯誤輿論和虛假信息裹挾蒙蔽,便站出來想要指出錯誤、揭開真相,換來的卻是政治迫害和問罪下獄。
政治正確這一塊,我說白了~
這次被派來出使汴京的阮安,就是這一背景下的資深受害者,他對大吳相當有信心,對鄭國懷著濃濃的敵意和深深的不屑。
離了鴻臚寺后,阮安并沒有去驛站好好休息,也沒有去拜訪什么當朝官員或者權貴,而是來到了神龍大道,望著兩旁的繁華似錦的樓宇城郭和盡頭雄偉恢宏的大鄭皇宮撇嘴搖頭。
等著吧,終有一天,這些都將是我們大吳的。這里的皇宮、這里的財寶、這里的女人,都會是我們的!
漫步了兩三個街道后,阮安突然眼睛一亮。
因為他在街邊的一個小巷子里,看到一個躺在角落里的寒風中瑟瑟發抖、衣衫襤褸的乞丐。
“你們瞧,這鄭國也不過如此嘛,京城重地竟然還有行乞的懶漢。在我們大羅城,這種人早就被抓去水田里插秧了,正是一點也不注意影響。”阮安指著那名乞丐,表情得意,向身邊的幾個隨從說道。
“哈哈哈哈~~”
“大人說得對,這鄭國卻是不過如此~”
“是極是極,簡直沒法我們大吳比!”
他們一起放肆嘲笑了一番后,次生文明的自卑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阮安心思一動,臉上帶著神秘的笑容,大搖大擺的走到那名乞丐面前,從胸口摸出塊銀錠,像是給狗丟骨頭一般隨意的扔在地上。
“嘬嘬嘬,鄭人,快來撿~”
其他幾名隨從又是一陣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那乞丐聽到動靜扭頭看來,發現地上竟然有一塊閃閃發光的銀子,頓時眼冒精光!急忙就挪動著身子要爬過來撿。
可當他聽到阮安口中的話后,不禁一愣,手上的動作也頓住了。
鄭人?
他又看向面前這幾人身上的裝束,雖然很像大鄭的服飾,可總覺得哪里怪怪的,怎么說呢……
說不出哪里怪,可就是跟我家的不一樣。
外邦人?
反應過來眼前這幾個人是外邦人,并且回憶起剛剛他們戲謔的表情和羞辱性的言語后,這名乞丐冷哼一聲,重新爬回自己的位置,伸手將破布一拉,靠在墻角不說話了。
哪怕淪落成乞丐,那我也是大鄭的乞丐!番邦小國,也配施舍我?更何況還是帶著侮辱的目的。
彼其娘之!
“嗯?”
見眼前的乞丐面對銀子竟然不為所動,臉上還帶著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阮安那脆弱的神經瞬間就被刺痛了,敏感的自卑從內心涌現,瞬間讓他惱羞成怒!
下一刻,他氣急敗壞的快步走到乞丐面前,用腳將銀子踢到對方身下,指著銀子瞇起眼睛、語氣不善的說道:“撿起來,給本官撿起來!”
乞丐聽得眼睛都瞪大了!哪有人逼著別人收下施舍的?還是嗟來之食!
這哪來的番邦野人?
見對方依舊不為所動,阮安生氣了,很生氣!!
連一個乞丐都敢把自己當空氣,這事兒要是傳出去,讓他怎么在其他使臣面前混?回國之后,萬一被政敵或者皇帝陛下知道了,那不得完蛋?
必須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了,今天他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冷著臉揮了揮手后,阮安向后退去,他的五名隨從立刻走上前來,不分由說就對著坐躺在地上的乞丐一頓拳打腳踢!!
乞丐被打懵圈了!我踏馬造了什么孽?
巨大的動靜立刻就引起了來來往往的路人們的注意,許多汴京城中的百姓紛紛圍攏了過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好奇的吃瓜。
可是吃著吃著,他們就發覺不對勁了,原本以為是那乞丐偷了錢財、或者是因為什么惹到了這幫人所以才被揍的。可從他凄慘叫喊的話語中,人們漸漸明白了過來,這幫人是外邦人啊!
在大鄭的土地上,打大鄭的人?
一個原本準備去青樓喝花酒,因為路過所以停下來吃瓜看熱鬧的紈绔公子哥,從圍觀群眾的口中聽完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后,瞬間勃然大怒!!
下一刻,他助跑起跳,一個雷歐飛踢就將一旁還在罵罵咧咧的阮安踹出去四五米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