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阻卜部的使節嗎?”
凌晨端著茶壺給在座的三人倒茶,清香順著白氣進入鼻腔,叫人口齒生津。
“正是。”
聽到韓天齊承認,呂齊看向他的目光都變了——
“我沒記錯的話,韓先生可是烏古可汗的得力軍師,近年來阻卜部強勢崛起,跟先生有著分不開的關系。先生這般重要,可汗怎么舍得讓先生奔波千里來汴京出使?”
韓天齊聽出了呂齊言語之中若有若無的威脅之意,十分優雅的抿了一口茶后,笑著說道:
“阻卜部之所以比往日壯大了些,都是這些年各部落之間攻伐不斷,加之南下長城無功,以至于疲敝不堪,才被迫坐下來一起止戰養息。
在下不過是可汗大帳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如何能讓那些崇尚勇武的漢子敬服?全賴我家可汗驍勇善戰、恩威并重,才使眾人歸心。”
“你還挺謙虛,”韓登似笑非笑的望著韓天齊,表情中帶著調侃之意:
“我聽說阻卜部有南北兩院,對標的是我大鄭文武兩院。北院管理草原貴族,專御戎馬;南院管理漢、奚、回鶻、黨項、西域貴族,專統樞要。
你老兄能做到南院大王的位置,可見不是一般貨色,又如此年輕,竟然還敢只身前來汴京,你就不怕陛下把你留下,不放你北歸?”
這就相當于把窗戶紙捅破了,韓天齊舉著茶杯的手放在空中,看著韓登停頓了不少時間后,搖著頭說道:
“大鄭乃是上邦大國,豈會做這等不齒之舉?況且在下此來帶著可汗之托,與鄭皇陛下奏對完后還要回去復命,軍國大事盡在一身,不回去怕是會引起誤會。”
凌晨哈哈大笑著說道:“這你放心,陛下和朝廷都是要面子的,當然不會做這種下頭的事兒。但你也知道,眼下九州初定,盜匪橫行,你回去路上萬一不幸出了意外什么的,我們會努力營救你的。”
韓天齊皺眉看著眼前這三個家伙,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三位都是朝廷勛貴,怎么總拿這些話語嚇唬我?這可不是待客之道。”
見這小子真的有幾分膽色,三人也不再跟他開玩笑了,凌晨嘬了一口茶后雙腿張開、身子前傾,好奇的看著韓天齊問道:
“你來了汴京不去好好休息,跑到我這里做什么?我如今真是個閑散郡公,朝堂之事多不參與,也說不上話。如果你有困難需要幫忙,倒是可以找小登和平云,我實在有心無力。”
韓天齊搖著頭回答道:“我雖人在漠北,但對大鄭諸公也多少有些了解,唯有殿……呃,唯有郡公知之甚少。只聽說過郡公的英雄事跡,卻不曾得見尊顏,到底是件憾事。
如今好不容易有機會來到這汴京城走上一遭,如何能不登門拜訪一番,以敘仰渴之思?在下有許多話想與郡公好好聊聊,還望郡公能夠不吝賜教、指點一二。”
凌晨向后靠去,翹起二郎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單手肘著椅子扶手、托著腮幫子大大咧咧的說道:“這好辦,你就干脆別回去了,給烏古遞份辭職信,叫門外那倆傻大個帶回去。以后你就住在望云鎮,食宿你不用擔心,我全包了。”
“呃……”韓天齊無奈一笑,用沉默拒絕了凌晨的提議。
韓登忍不住開口打斷他倆,出聲問道:“你不是漢人么?為什么要給草原蠻子出謀劃策?如今大鄭一統天下,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陛下求賢若渴,常懷周公吐哺之意。
以老兄你的名聲,一旦選擇留在汴京,肯定會得到重用的!到時候封妻蔭子、光耀門楣、榮歸故里,總比在草原上吃沙子強吧?”
此言一出,凌晨和呂齊也同時看向韓天齊,臉上帶著疑問,等待著解答。
韓天齊低垂下眼皮,看著桌子上的茶杯和水漬,雙眼游離,很明顯是陷入了回憶之中。
“不瞞三位,在下兒時在長輩的護佑下,生活安穩富足,讀書識字,也知曉世理。奈何周末亂世浮萍,不幸家道中落,身不由己,幾經輾轉到了阻卜部。這其中的曲折心酸,實在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
可汗見我識的幾個字,便除去奴籍、引為幕僚,傾心向交。只教我在帳中寫寫畫畫,不必去養馬鍘草、挑水拉車。所謂‘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在下自然也要盡力報答,雖死無悔。
況且我家可汗與草原上的其他部酋不同,他對漢人沒有偏見,對凡是投靠他的人皆是一視同仁。而且他的目標是統一草原,讓各部落之間再無殺伐離亂之苦,讓牧人能夠安心放牧,讓孩子能夠平安長大。
所謂得道多助,可汗與鄭皇陛下一統九州的用意如出一轍,三位兄臺分別出自關中、燕趙和中原,卻能為天家效力,我又有何差?族別,是阻卜部最不看重的東西。”
嗷……
凌晨三人恍然大悟,紛紛點頭,心里都對這個韓天齊升起一絲高看之意。原來是這么個事,那確實沒話說,授之以桃、報之以李,這是做人基本的準則。
“這兩年烏古在你的輔佐下,幾乎是秋風掃落葉一般的兼并了漠北草原各部,只剩下進氣多出氣少的高車和地處偏遠的靺鞨,我很好奇他接下來打算干嘛?”
有好感歸有好感,天然的敵對關系擺在這里,大家很難做朋友。
你之不來,一如我之不往。
韓天齊面色輕松的對凌晨說起了自己的理想:“自古以來,長城內外一直互相攻伐,有胡馬南下中原建宗立廟,也有漢旗北出草原勒石燕然。
在下以為,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皆是因為雙方互不相同、缺乏信任和交流。如今在下在漠北也算能說得上一兩句話,諸位又是大鄭年輕一輩的翹楚,未來更是會成為國家柱石。
若是我們能一同向各自的君主進言,在邊境開放互市、建立處理邊疆事宜的衙門司署,互通有無。中原可以得到大量牛肉、馬匹、皮革和羊毛,草原也可以獲得糧食、布匹、蔬菜和鹽茶,自然也就不用打生打死、互相仇恨敵對。
若真能促成如此局面、開數十年之和平,于我等、于各自百姓、于兩家君王都是無量功德。這也是我親至汴梁的原因,為的就是讓鄭皇陛下看到阻卜的誠意。
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是希望郡公也能作為使節前往草原,與我家可汗一同商議此事。我家可汗一向敬重豪杰,對郡公的威名也早有耳聞,必定會盡地主之誼,讓郡公賓至如歸。”
哦?
難怪這小子敢跑到汴京來,合著是把大鄭架起來了啊~
這么一來,大鄭就不好對他做什么了,阻卜部一心想要和平,派了南院大王來覲見,可謂是誠意滿滿。如果他在大鄭的地界上出了事,阻卜部南下可就師出有名了。
而且大鄭內部、尤其是邊疆州府的百姓也會對朝廷產生微詞,人家草原人都想和平相處了,你們為啥不答應?難道你們想為了一己私利,讓我們陷入戰火之中?
這么一來,怕是會有不少人心里向著阻卜,尤其是阻卜部現在沒有民族區分,去了也不會不受待見或者處境艱難。
身居高位的韓天齊就是最好的廣告。
屋子里的三人雖然年輕,但都已經是成熟的政治家了。韓天齊提出的想法很好,在明面上確實沒有問題,這是雙贏的好事,對兩國百姓也都有好處,誰都不能說他的想法不對。
但問題是,如何建立信任呢?
這玩意就像《核武器削減條約》,核武器太危險了,大家都不要拿它做武器,用它來發電造福人類多好,你們大家說是不是?
想法是很美好的,也確實是所有人內心的真實愿望。但問題是,誰敢真的削減?
我削減了兩百枚,他也削減了兩百枚,可是誰知道他有沒有偷偷多造八百枚?
要是信了,這輩子絕對有了。
二毛真的銷毀了,然后呢?
藍星上,靠的還是手中槍,槍管不火熱,會嘗盡人間涼薄。
阻卜有的,大鄭基本都有,只是規模和產量的問題。可大鄭有的,阻卜未必也有,尤其是鹽鐵和糧食,因為地域、氣候的限制和生產生活方式的原因,草原上很少有大規模的種植作物,這也是他們極其不穩定的重要因素。
正因為吃的有一頓沒一頓,才要冒著生命危險南下搶食物。
可如果讓他們有了充足的糧食儲備,吃飽了沒事干的阻卜部會干什么?
可以讓草原人家家戶戶有糧食,有吃有穿,不用再忍饑受凍、艱難求生。但前提是,必須是在大鄭的領導下。否則就是在給自己創造一個強大的敵人!
因此,韓天齊的話就屬于標準的空中樓閣,在理念上一點毛病都沒有,但想要實際實施,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阻卜部愿意接受大鄭派遣官員在草原上修筑城池、將他們的牧民按照中原百姓一樣網格化管理,軍隊指揮權歸于大鄭,設個瀚海都護府或者安北都護府什么的。
這可能嗎?
且不說牧民們逐草而居的生活習性就注定不可能和中原一樣,光是費勁巴拉征服兼并了其他部落的烏古,就絕對不會是一個甘愿屈居人下、肯犧牲自己的權力和利益來換取真正和平的人。
如果他真的親自來到汴京城覲見文訓,提出這個主張的話,那大鄭可能真得好好考慮考慮這件事情的可行性了。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虛的,聽聽就行。
韓天齊的這番話,其他都是放屁,只有最后一條很可能是真心實意的。
畢竟,如果能把凌晨這個文武雙全、威望極高的年輕俊杰騙到漠北去,再委以重任掉過頭來對付大鄭,那對于阻卜部來說絕對是如虎添翼!
就算不能,把他軟禁起來丟到貝加爾湖去學蘇武牧羊,讓他不能為大鄭所用,那也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韓天齊應該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不試試又怎么知道呢?萬一呢?
不論是正派還是反派的強者,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優良品行——不放過任何一次機會,不忽略任何一種可能,哪怕這種可能微乎其微。
凌晨思索良久后,有些興意闌珊,索然無味的說道:“你就別折騰我了,我這人懶,以前做殿帥的時候就連衙門里都不想去,更別說去漠北草原那么遠的地方了。
你說的這些,嗯……確實不錯。不過自有陛下和朝臣與你商討,在這里和我們說純屬白扯。”說著,凌晨指著韓登和呂齊對韓天齊解釋道——
“我們三個不過是大一點的紈绔子弟,我兄弟小登,平時只喜歡睡姑娘和煩我;我弟弟平云,是搞技術制造和新聞行業的,都跟你說的扯不上關系,談經濟合作你得去找禮部和三司。”
見凌晨不為所動,韓天齊也露出一副早有預料的表情,笑著說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也不過多煩擾。不過就算不論國事,三位怎么也不能算作紈绔子弟呀~
秦王殿下位高權重,未來更是不可限量;易陽侯年少有為,同樣也是人中龍鳳。更不要說郡公你了,開國從龍、簡在帝心,卻能有出塵之意、甘于麒麟臥野。
若你們三位都能算是不學無術、無所事事的紈绔子弟的話,那這天下的年輕人,除了太子殿下,還有何人敢說自己是年輕俊杰呢?”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雖然明知道這小子目的不純,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但誰又不喜歡聽奉承話呢?
三人聽后當即就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對韓天齊熱情客套了起來,韓登還邀請對方去自己的紅塵客棧看攢勁的節目,鄭重承諾對方去了以后所產生的費用自己全包了,姑娘隨便點。
一通交流下來,賓主盡歡,直到該回去了,韓天齊這才起身依依不舍的與三人告別,還客氣的說,希望他們以后能有機會去漠北草原玩,到時候他安排,包叫他們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