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八年的四月,是極其不平凡的一個月。
四月初的時候,婁煩郡王安容在溫都嘛尼山大敗阻卜汗國,揚威四方。
四月中旬的時候,阻卜汗國所謂的南院大王被俘虜到汴京動物園出展。
四月末的時候,四起三落的殿帥凌晨,爵位從臨穎郡公復又加為郡王。
另外,大鄭除了戶部、鹽鐵、度支之外,又新設立了三司之外的第四個經濟部門——市舶司。
市舶司與其他三司不同,它隸屬于樞密院,而眾所周知,樞密院是武院,是提刀握槍的。
市舶司的首任老大也不陌生,正是大鄭王朝現存的唯一節度使——陳瑾。
陳瑾接到委任狀的時候,是疑惑的,是懵圈的,是茫然的。
干啥?
為了搞清楚情況,他連夜啟程沿著直道快馬加鞭的進京面圣,想問問領導對自己有什么安排,結果大鄭集團的文總裁讓他去問總部安保部門的凌部長。
于是,剛剛吹完五十歲生日蠟燭的陳瑾,在金明池的畫舫上,再一次見到了這位曾經讓自己菊花一緊的后生,而且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碰面。
“陳世伯,哎呀呀~久仰久仰~”
寬大的畫舫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彩繪丹青的船頭推開波浪,藍天白云倒映在水中央,湖中魚兒搖曳穿梭于水藻之間,岸邊柳樹成蔭、野花爛漫,行人往來如織,與水中人影形成鏡像,一片好春光。
微風吹動畫舫里的緋紅朱縵,淡青色的帷幕款款擺動,凌晨熱情的握著陳瑾的手,見到了這位大鄭的鎮南王。
噓——
“鎮南王”是凌晨偷偷翻文訓的總裁辦公室,得知他接下來會加封陳瑾的具體職稱,還沒正式通知呢,知道就行了,別以訛傳訛~
一切以總裁辦公室公告為準。
“老朽素來敬仰殿帥威名,只是一直無緣得見,今日能夠一同湖上泛舟,大慰平生啊~”
“哎~~世伯折煞晚輩了,世伯久處閩越,為國藩籬,能與世伯一敘,該是晚輩的榮幸才對~”
陳瑾客套寒暄的同時,也在打量著凌晨。這位年輕的殿帥熱情客氣、對老年人十分尊敬,長的也還行,沒有歪鼻子斜眼睛。他是越看越順眼啊!
看來還是要親眼見到才能知曉真偽,眼前的凌晨完全沒有坊間傳言的那么清冷孤傲、嗜殺成性、喜歡用鼻孔看人嘛~
二人同坐在畫舫之中,解二立刻指揮著婢女們上茶上點心,陳瑾笑容滿面的看向一側水面,心情非常好。
這畫舫兩側沒有壁窗,內里中空,只有頂上遮蓋。可以隨時在船內一覽無余的欣賞湖光水色,開闊的視野、微撫的晚風、和煦的陽光,一切都是那么的心曠神怡~
“知道世伯不喜烈酒、唯好清茶,這是洛陽的云雨霽,雖然比不上武夷山的雪后春,卻也別有一番滋味,還望世伯不要嫌棄。”凌晨親自泡好茶后,雙手敬給同桌對坐的陳瑾。
陳瑾小心翼翼的接過去后,仔細嘬著品了一口,閉上眼睛,回甘生津、滋味無窮。
不過,他今天不是來喝茶的。
“陛下新設市舶司,說要通使南洋,威儀萬邦,特命老朽來主持。老朽愚鈍,不解圣意,陛下便叫我來請教殿帥,老朽今天是來取經的,還望殿帥不吝賜教、指教一二~~”
凌晨笑著說道:“哪里是指教,世伯靠海起家,對于海事自然比我這旱鴨子強的多。陛下的意思是讓我襄助世伯,總領閩越、嶺南士族,駕船出海,揚帆起航,與南洋、天竺等地取得聯系,互通有無,互遣使節,使之知曉大鄭上邦爾~”
陳瑾聽后很疑惑,大鄭現在確實很強,但新朝初立沒多久,國家財賦并不寬裕,這會兒還在跟草原干仗呢~
宣威朝貢,那是富庶時期才干的事情,現在就急著收小弟,會不會為時尚早?
“這……南洋不毛之地,多為化外蠻人,何來互通有無之說啊?”
“有~怎么沒有?”
凌晨湊近腦袋對陳瑾一一分析起來:“世伯您看啊,呂宋(今菲律賓)、交趾吳光(今越南北)、真蠟(今泰國、柬埔寨)、蒲甘(今緬甸)、室利佛逝(今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這些地方是要人有人、要糧有糧、要礦有礦,稻米一年三熟!
他們缺什么呀?手工業制品和先進的生產工具,嗷~~就是咱們大鄭的玻璃罐頭啊、錦緞刺繡啊、織機農具啊、紙張皮革等等等等。咱們給他們弄過去一次性消耗品或者好看卻不實用的東西,再換來貨真價實的銅、鐵、糧食、水果之類的。
這一來一去,中間的差價,往返兩地的定價,還不是世伯您說了算嘛~~
再往西,有天竺地區的朱羅、西塔安其、查拉健,以及伽色尼等佛國,更遠處還有阿拉伯。香料、作物、異獸、珠寶、金銀、還有許多大鄭沒有的東西,都可以拉過來,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世伯,望云織造局生產的東西需要賣出去,汴京動物園也需要珍奇的動物,陛下的意思是要讓成都、長安、洛陽、江寧,乃至大鄭的每一座府城都有自己的動物園。這些都需要您辛苦奔波啊~”
陳瑾聽的十分心動,要真按凌晨這么說,那泉州陳家將會成為南方巨擘,整個大鄭的海上對外貿易幾乎都要經過他的手,家族不得一飛沖天嘍?!
甚至很有可能會一躍成為大鄭頂流門閥!!
不過現在有個問題:這事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太難了!
季節、氣候、洋流、沿途各國風土人情、具體所處位置、海船保養、駕駛技術、海上方向辨別、食物、淡水獲取、海員生病等等等等,一大堆問題需要解決。
只有解決了這些問題,才能將想法付諸行動。
陳瑾認認真真的對凌晨說起了自己幾十年風浪生涯中發現的問題、遇到的困難、以及可能會碰到的麻煩。
凌晨仔仔細細的聽取了有關報告,然后低下頭去,左手拿出簡易版指南針、右手握著手搓版望遠鏡放在桌子上,示意陳瑾先看后,又轉過身掏出一盤望云溫室示范區種出來的橘子,然后繼續悶頭掏東西,不一會兒,整張桌子就被他鋪滿了各種各樣的壇壇罐罐。
“世伯您看,這個叫千里眼,望云織造局生產的,可以看到數里外的人影;這個叫指南針,無論在哪里,紅色的這個石制箭頭指向的就是南方。
這個是橘子,啊我當然知道您認識,您年輕的時候前往呂宋等地的時候,有沒有船員出現過疲乏無力、面色蠟黃、身上長出紫色斑點的情況?甚至有些嚴重的還會渾身潰爛而死?”
陳瑾茫然的望著凌晨點了點頭。
“此病好治,只需要用玻璃罐頭裝上清水泡的橘子、林檎、梨、桃等瓜果就行。另外關于如何在海上獲取淡水,也簡單的很,只需要用桶把海水舀上來,再用望云織造局做的這種斗笠型玻璃蓋子蓋上,陽光蒸餾后就能得到可以直接喝的淡水了,陰雨天用火燒水亦是同理~”
凌晨說的有些口干舌燥,陳瑾連忙給他倒了一杯茶:“你先潤潤嗓子,那位,勞駕去給老朽取副筆墨來,老朽要一一記下,回去后好仔細研究。”
解二聽到后露出了惶恐的表情,連忙看向凌晨。凌晨揮手制止他,最后一次低下頭,從懷里掏出了一本書——《小鯉魚歷險記》。
“世伯,海事之道,盡在其中~”凌晨對著陳瑾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將手放在書本上,幾根指頭輕輕拍了拍。
陳瑾皺著眉頭從桌子上拿起書本,先是看了看書名,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然后翻開書頁,一頁一頁的看了過去。
凌晨也不打擾他,自顧自的喝著茶,悠哉悠哉的欣賞著遠處的游人和春景,腦海中不停的響起那首調子:
小鯉魚~模樣真神奇~
活蹦亂跳滾了一身泥~
看江河~一望無邊際~
他說~他說~我能游過去~
我承認陳瑾是一線海員,基層經驗很豐富。但我也是文科小王子好吧!季風洋流什么的,對我這種地理小王子來說了如指掌,各國風土人情政治架構,我也“略懂”一二。
大鄭王朝航海領域的理論天花板和實操天花板坐在一起,會發生什么事捏?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放下《小鯉魚歷險記》后,陳瑾人傻了。
“老朽記得……殿帥是臨穎人吧?”
“哦,我家娘子是臨穎人,我幼年時曾在嶺南待過一段時間,也算半個嶺南人吧~”
陳瑾的眉毛皺在一起,嘴巴輕張著看向凌晨,心中只有濃濃的震驚。
不是震驚這本書對航海事項、南洋諸國細致入微的介紹和標注,也不是震驚望云織造局是怎樣的一頭深淵巨物,更不是對自己即將富可敵國的竊喜。
他震驚的是凌晨這個人。
這世上,竟然真的存在這種在各個領域都深耕建樹、各項能力都獨領風騷的天縱奇才!!
論武藝,天下無人能出其右。
論經世,常人難以望其項背。
還有他不知道或者不擅長的事情嗎?
陳瑾恍然間從內心生出一股渺小感來,仿佛眼前坐著的不是跟他一樣的人類,而是一座高聳入云、連綿不絕、不可逾越的巍峨大山!
這一刻,他才明白了“殿前都點檢”的含金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