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出拳頭的那一刻,你應該瞄準對方腦袋往后一個身位,因為他不是練武場的假人,不僅會躲,還會反擊。
——《鶴林風露·憶武篇》,作者溫茂。
派符問卿率領出戰的一萬水師,是原蓬萊水師部曲,他們中有不少人是當年被藤原師鋪在高麗海岸全殲的魯士奇部的同鄉、同袍甚至是父子、親戚關系。
他們心中蘊含著滔天怒火和復仇恨意,能打硬戰,也能打苦戰,是最適合用來正面對敵的勁旅。符問卿根本不用作什么戰前動員,只需要告訴他們,對面船上的就是扶桑水師,光這就足夠讓他們徹底瘋狂了。
但戰爭并非只憑借一腔血勇之氣,而是從戰船到士兵、從武器到意志、從指揮到體系的全方位較量。
邵之祁作為大鄭的開國郡公,在戰略上是藐視扶桑艦隊的,但在戰術上,他很重視藤原師輔。因為就是這個人,讓大鄭迎來了開國以來的未有之敗,鄭軍第一次出現了成建制的軍隊被全殲。
這就是海戰的殘酷性,在陸地上失敗了還能躲藏、還能潛逃,可在大海上失敗了,就只能全體去喂魚。
邵之祁是從周末亂世中殺出來的統帥,雖然讀的是《論語》、《大學》,但在現實運用中卻根本不玩周禮的那一套仁義道德,怎么陰怎么來,怎么有利怎么來。
活下來的人,才有資格被史書罵沒有君子之風。
派符問卿按部就班的和扶桑水師正面較量,既是例行公事,也是障眼法。
因為扶桑水師的戰船連打漁的小舟算在內也只有一百五十艘,而邵之祁這次整整帶來了七百艘!將近是藤原師輔的五倍之多!
在這樣的情況下,邵之祁怎么會規規矩矩的跟對方玩回合制呢?當然是以多欺少、以大欺小、恃強凌弱、不講道理了!!
我練了一身的壯碩肌肉,還要跟又矮又瘦的熊孩子講道理,那我辛辛苦苦的練肌肉干什么?
在符問卿的先鋒艦隊到達對馬島西北海面附近時,由北方水師提舉任廣龍率領的一百多艘戰船正從東邊繞到對馬島東南部海域,負責截斷對馬島和扶桑本土之間的聯系。
另外,還有一百余艘戰船在登州太守代舉蔚的率領下,深入戰場后方,從戰船上放飛熱氣球,在高空中探查著周邊水域,到處尋找藤原師輔的指揮艦隊所在位置。
邵之祁仔細研究過藤原師輔這個人,他是絕對不會留在對馬島上指揮全軍作戰的。這個人格外的狡猾和奸詐,又是藤原實賴的親弟弟,位高權重,不會在島上等死。
他一定會在船上移動指揮,勝則猛烈展開反擊,敗則回國重整再戰。
登州太守代舉蔚和他的一萬多人,此行只有一個目的——找到藤原師輔,把他帶到邵之祁的旗艦上來,死的活的都可以。
即使是在這樣寬裕的安排下,邵之祁本人還親自統領著剩下的三百多艘戰船和將近四萬水師,作總預備隊。
如今的大鄭水師早已不是傳統意義上那種在水上相遇,然后雙方互相用弓箭射,再撞船接弦、踩著舢板跳過去貼身肉搏了。
早在三年前,凌晨就向樞密院提交了《關于組建大鄭遠洋水軍計劃綱領》。在這份報告中,他首次提出了“凌霸天號”在海戰中的應用可能,以及強烈建議水軍部門對火炮上艦進行嘗試。
他提出構想,邵之祁、嚴玉和樞密院、工部匠作監等各個部門負責試驗,三年磨一劍。
現在的大鄭水師,不僅有專門收放“凌霸天號”、一次性可以放飛十幾艘熱氣球的“蜂巢”型樓船,集偵查和打擊于一體。還有專門在甲板和船艙兩側放置固定大炮的“海龍”型樓船。
“蜂巢”型樓船首艦名叫“青州”號,而此戰共帶來了六艘,分別是“遼東”號、“直沽寨號”、“滄州號”、“瑯琊”號、“廣陵”號和“會稽”號。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它們都是以大鄭州府名稱命名的,而且多為沿海州府。
“海龍”型炮船太多了,數不勝數,都是以大鄭各地城市名稱命名的,比如“長安”號、“冀州”號、“登州”號等等等等。
七月份的正午,海面上陽光炙熱、咸腥撲鼻,天空中海鷗盤旋,萬里無云、一片湛藍。遠處的對馬島陸地清晰可見,港口中飄揚的旗幟和島上的建筑也十分清楚。
符問卿率領的大鄭水師,和扶桑將領有馬島津率領扶桑水師在對馬島西北海面正面遭遇。
符問卿站在樓船頂的指揮臺上,雙手握著望云織造局生產的千里眼,閉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緊緊貼著千里眼。
他甚至看清楚了對面旗艦上的有馬島津戴的是牛頭頭盔、穿的是黃色內衣,鎧甲是鐵片串聯縫制在一起的,胸口還有個銀白色的護心鏡。
千里眼在大鄭艦隊里,已經普及到每艘船的指揮官都標配一把。
“嗚——”
不同于大鄭的牛角號,扶桑水師開戰的信號是巨大的海螺殼,聲音低沉、悠揚,還帶著一股莫名的幽寒。
當這股聲音響徹在戰場上空時,扶桑水師的戰船齊頭并進,船首貼釘著黑色鐵皮做的巨大獸首,船頂飄揚著豎長方形的赤、綠、黑、黃等各色旗幟,滿載著手握長矛弓箭、盾牌武士刀的足輕、浪人和武士,朝著鄭軍艦隊極速駛去。
開戰!!
符問卿在千里眼中看到這些后,朝著一旁的傳令兵說了幾句。這位虎背熊腰的傳令兵立刻爬上高臺,左右握住兩桿巨大的紅色旗子,分別對著左、后、右三個方向揮了一套旗語。
做完了這些動作后,他放下旗子,走到下一層的樓艙內,拿起兩個鼓槌就“咚咚咚”的敲了起來。
大鄭每艘戰船上的指揮官,先看旗幟,再聽鼓聲,位于甲板和船艙內的管軍使、船都知靜靜的聆聽著鼓點的規律。
下一刻,鄭軍前排大船的船槳拍打著水花,紛紛調轉船身,將船身側了過來。甲板上、船艙開口處,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了收起船帆、船槳全速劃動沖來的扶桑戰船。
“砰!!!”
“砰砰砰砰砰!!”
白色的濃煙中依稀可見橙黃色火光,頃刻間就把鄭軍戰船籠罩、彌漫、包裹,船艙開出的洞口和甲板上的炮洞發出雷鳴般的怒吼!無數鐵球噴涌而出,由于距離太遠,所以肉眼都能看見彈道的飛行軌跡。
沒過多久,扶桑戰船就迎來了最嚴厲的砸擊!
巨大的鐵球砸凹了鐵皮獸首、砸斷了船帆朹桿、砸破了船身木板,砸在了浪人的腦袋上、砸在了武士的胸口、砸在了人堆里。
雙方還沒有發生接觸,扶桑戰船上就慘叫四起!!
“啊——!!”
“混蛋……”
“救……救我啊……”
不多時,鄭軍艦隊后方,升起了密密麻麻的“凌霸天號”。
扶桑水師發動沖鋒時,是收起船帆的,那是因為他們處在下風向,簡稱逆風。
也就是說,鄭軍是順風的。
站在旗艦上觀察著整個戰場局勢的有馬島津回想著藤原師鋪對自己說過的話,下令戰船不要停下速度,繼續沖鋒!!
只要和鄭軍戰船撞在一起,他們的火炮就會因為怕傷及友軍而不敢隨意開炮,變成沒有用的鐵疙瘩;天空中的那些白色大天燈也不敢亂射亂丟,一定要在它們脫離鄭軍艦隊前攪在一起!
扶桑這個民族,是最奸詐狡猾的,他們早就研究過大鄭統一天下的各大戰役,對望云軍和龍嘯營在戰場上的表現也通過明察暗訪而了然于心。
所以有馬島津非常清楚,那些炮船因為害怕炸膛或者引燃彈藥庫,所以噴出來的是實心鐵球。但是天上的那些大天燈,扔下來的可就不是鐵球了,那將是一種扔下來會炸裂成一片、四處迸濺鐵釘、鐵片和鐵珠的大殺器!
他跟符問卿所統領的船只在數量上差不多,但船只的規模和武器的對比上存在著不可彌補的代差。眼下唯有貼身肉搏,才有一線生機,否則要面臨的,將會是一邊倒的屠殺!!
扶桑各船上的將領和武士頭子們,大聲喝罵、鼓勵著船夫們使出吃奶的力氣拼命劃槳,安慰著士兵們的情緒,心情煩躁的看著越來越近的鄭軍船只和頭頂上空遮天蔽日的大天燈。
在損失了七八艘戰船后,后續的扶桑戰船終于沖到了弓箭的射程范圍內,下一刻,白日晴空上,兩團肉眼可見的烏云從水面上騰空而起,互相撲向對方,在空中交匯成一團更加厚重陰郁的黑云團!
雙方士兵全都將盾牌高舉過頭頂,密密麻麻的箭雨傾瀉而下,伴隨著哀嚎和慘叫響徹在整個戰場!!
天空之上的“凌霸天號”內,一名士兵負責控制熱氣球的高度,剩下三名投彈手先是抱起掛在筐邊的炸彈,在裝了火油的鐵桶邊沿引燃,然后丟了下去。
但是很快就有人發現,由于飛行高度不夠,他們扔下去的炸彈有不少都掉進海里了,還沒有爆炸,導致引線被海水打濕澆滅、或者在水中爆炸,威力大打折扣。
“停下停下!!別一點著就扔!給老子抱在手里,等三個數再丟!”
“一,二,扔!!”
在天空中扔下的瞬爆炸彈剛剛落到扶桑戰船上空,就爆發出耀眼的光芒和青、白、黑混雜的濃煙,里面填充銹鐵釘、銹鐵片和鐵珠四處飛濺,天女散花般灑落在扶桑士兵的頭頂、戰船之間和甲板上!
黑煙滾滾升起!火光大作!無數扶桑浪人被炸的從船上跌落海中,水面上到處都是漂浮的旗幟、掙扎的水手和破碎的木板,還有紅色的血水漸漸擴散。
“砰!!”
木屑橫飛、戰船搖晃!經過一陣不要命的沖鋒、折損了十幾條戰船后,扶桑戰船終于一艘接一艘的撞在了大鄭的戰船上。
兩船相撞的那一刻,原本豎在船舷邊沿的舢板被長矛頂著放下,下一刻,無數武士、足輕和浪人們一躍而起,握著手里的長矛、武士刀怒罵著跳上了大鄭戰船!
鄭軍刀盾兵同樣紅著眼睛一邊舉起盾牌防御,一邊揮刀相迎!他們身后的長矛兵雙手握著長桿不停的刺出——收回——刺出——收回,股股血水順著握桿流了下來。
戰船另一邊和后方其他船上的弓箭手們,紛紛向著那些從船艙里跳起來的扶桑士兵們手臂掄圓了一根接一根的發射,能射中最好,射不中也沒關系,最重要的是把所有的箭全都毫無保留的射出去!
大都督早就明確說過了:補給和損失、有沒有浪費,那是戶部尚書張之善該考慮的事情。開戰之后,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給我清空箭袋!!
硝煙味彌漫在空氣中,慘叫聲不絕于耳,猩紅的水面上到處都是拍打浪花、尋找浮木的士兵,空中的炸彈如同冰雹般密集的撒下,弓箭穿梭往來,弦聲如雨落盤。
晴空現雷鳴,廝殺聲喧嚷!
你有你的存亡危機,我有我的重回巔峰,說的再多都沒有任何意義,拿拳頭來說話吧!只有活著的人才配談未來!
地平線戰斗的號角已經劃破長空,
燃燒熱血!征戰沙場!
問誰是英雄!
轟轟隆隆重重炮火正在怒吼!
攀上巔峰,腳下世界,
已經因為有我而完全不同!
向前沖,同我的弟兄生死與共!
——
不遠處的對馬島海岸上,扶桑兵馬列著整齊的隊伍,每個人的臉上都浮現出忐忑、焦急和不安。
遠處海面上傳來轟轟隆隆的雷鳴,濃煙沖天而起,在一望無垠的水天相接中格外清晰,他們無比希望扶桑水師能夠戰勝大鄭水師,這樣就不用面對他們的搶灘登陸了。
但每一個扶桑士兵都清楚,晴天是不會打雷的,扶桑也沒有那種能夠發出巨大轟鳴聲的武器。
戰場上空那一團團低矮的白云,也不是他們的隊友。
在距離戰場十幾里之外,大鄭水師剩下的兵馬全都集中在一塊,這里是邵之祁統帥的主力。
此刻的他,正坐在主帥之位上,氣定神閑,閉目養神。
一旦符問卿在前方大戰中落入下風,邵之祁將親自下場,以靜制動、以逸待勞,投入全部戰船加入戰場,徹底摧毀扶桑的海上力量。
周圍全是忙碌的書吏、官員和將領,還有探子不停的進出匯報戰場局勢。嚴玉也在邵之祁下方不遠處的案桌上整理信息,統籌匯總。
突然!他臉色猛然一變,拿起一張紙就急匆匆的奔至邵之祁身旁。
“大都督,不對!!”
邵之祁緩緩睜開眼睛,看向嚴玉:“什么不對?”
嚴玉舉起手中紙,用另一只手指著紙面上統計出來的信息語氣焦急的說道:
“符將軍派人發回來的戰報中,提及了有馬家、肥前家、出云家、越前家、薩摩家、伊予家、阿波家、武藏家,唯獨沒有……藤原家!!”
邵之祁看著嚴玉手中的紙,立刻反應了過來。
對啊,扶桑水師最精銳的就是藤原家花費重金打造的那支,在高麗之戰中全殲了蓬萊水師的藤原家艦隊,在今天的主力會戰中,他們去哪里了?
“砰!!”
一道巨大的雷聲在兩人耳畔響起,樓艙外甲板上的人立刻忙亂奔走了起來,嚴玉連忙扶起邵之祁,二人剛要出門查看,就看到一名將領上氣不接下氣的沖了進來,跪在地上焦急萬分的抱拳喊道——
“報!大都督,我們后方出現了一支艦隊,大約有五十艘左右,他們還有火炮,船上旗幟豎著‘藤原’字樣!”
邵之祁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藤原師輔這是繞了一大圈,跑到我身后去了啊……”
頓了頓后,他又冷笑連連:“他也有炮?看來倒是本都督低估了這位從一位武關大臣,不過……那又如何!”
甩開嚴玉的攙扶后,邵之祁握著腰間寶劍,從容不迫、大步流星的朝著樓艙外走去——
“來人!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