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逸心中如懸明鏡,對這一切洞若觀火。此刻他正踏上歸途,靴底碾過那加國的黃沙,每一步都帶著風塵仆仆的急切。在那加國的三個月,如白駒過隙,雖平息了當地的亂局,卻總覺得心頭空落落的——只因風之國的方向,藏著他闊別近十年的故土。那片土地上的槐花香、巷口的叫賣聲,是他心底最柔軟的結,如今終于到了該解開的時候。難得偷來的空閑,讓他緊繃的筋骨都透著舒展,回歸的喜悅如暖流淌過四肢百骸,連呼吸都帶著幾分輕快。
司徒蘭的身影始終如影隨形。她不多言語,只在云逸翻檢密信時遞上一盞熱茶,在他駐足遠眺時默默立于身側。她的陪伴像春日暖陽,不似烈火般熾烈,卻足夠驅散旅途的寒意,讓云逸的心底填著滿滿的安穩,仿佛只要轉頭能看見她的身影,便擁有了整個世界的寧靜。
啟程前,云逸已將那加國的事妥帖托付給了覺。如今那邊風波漸平,唯有那些中了黑衣人毒藥的武者,仍是懸在他心頭的石頭。好在天古城的百草堂與青木山莊早已聯手,兩位堂主親自坐鎮煉丹房,銅爐里的藥香飄出三里地,終于研制出解藥。只是這解藥的主藥“血線蓮”,需長在萬丈懸崖的石縫中,得趁月圓之夜采摘方能生效,珍貴得堪比黃金。一時難以量產,看著名冊上密密麻麻的中毒者姓名,心依舊揪得生疼。
各大聯盟的武者已如星子般散入江湖,腳程快的劍客服下辟谷丹,日夜兼程趕往懸崖峭壁;熟悉地形的獵戶帶著繩索彎刀,鉆進瘴氣彌漫的幽谷。那些珍稀藥草像害羞的精靈,藏在最險最遠的地方:血線蓮攀在絕壁上,花瓣上凝著晨露,仿佛一碰就會碎裂;伴生的“醒神草”躲在毒瘴深處,葉片上的絨毛沾著致命的瘴氣,需用烈酒熏過的布巾掩住口鼻才能靠近。每找到一株,都像從時光的口袋里摸出珍珠,可這點珍珠,比起中毒者的數量,不過是滄海一粟。
六大聯盟的地界里,中了毒的武者像散落在棋盤上的棋子,東一顆西一顆。有的癱在客棧里,皮膚泛起青黑,每喘一口氣都帶著痛苦的**;有的被家人藏在密室,每隔半個時辰便抽搐一次,牙關咬得咯咯作響。雖未連成死局,卻處處透著兇險。幸好當初發現得早,黑衣人來不及將藥丸大范圍散播——那種能控制高手心智的藥丸,制作工序比鍛造神兵還繁復:需取百種毒蟲的毒液煉制成膏,再以活人精血喂養的“蝕心花”做引,最后裹上七層金箔陰干,每一粒都耗去數月功夫,價值堪比一座城池。黑衣人便是想多制,也得掂量掂量這血本。
可即便如此,看著密信里每日增加的中毒者姓名,云逸的眉頭仍鎖成了疙瘩。馬蹄聲在官道上敲出急促的節奏,他望著風之國的方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些,再快些,或許能趕在更多人倒下之前,撐起一片天。
說起邪望谷,江湖人唇邊總先浮起一絲微妙的神色——那是三分藏在眼底的敬畏,混著七分漫在眉梢的好奇,像談論著一團裹在濃霧里的謎。
沒人說得清邪望谷的巢穴究竟藏在望海國哪座島嶼。有人說在最南端的墨礁島,那里礁石黑如墨玉,退潮時能看見海底沉著半截船桅,像巨獸露出的獠牙;也有人說在迷霧灣,灣里終年飄著白濛濛的霧,船進去了就找不著北,出來時卻總能載著滿艙藥材,仿佛是霧自己湊上來的。他們就像一群借霧為衣的商人,守著那片海,一年多沒在江湖露過蹤跡,連最靈通的消息販子都摸不到半點影,倒讓傳聞越發離奇——有說他們在島上挖了煉丹爐,正用鮫人淚煉長生藥;有說他們卷著滿船珍稀藥材跑去了西域,換了座金礦當窩;可真見過他們的醫者卻記得,那年瘟疫橫行,正是邪望谷的人趁著夜色,往疫區拋了百十來包“清瘟散”,藥紙粗糙,卻帶著海草的腥氣,救人無數,天亮后連個腳印都沒留下。
他們做藥材生意的規矩,硬得像礁石。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銀錢過秤時叮當作響,藥材鋪在油布上,每一根須、每一片葉都得透著鮮活氣,半點摻不得假。可遇著落難的醫者,比如那年被仇家追得跳海的“活菩薩”林大夫,就是邪望谷的人撈了他,不僅給了傷藥,還塞了一包專治刀傷的“血竭”,林大夫要寫欠條,對方只留了句“藥是救人的,不是換欠條的”,轉身就隱進了霧里。江湖道義在他們手里,不是掛在嘴邊的幌子,倒像塊淬了火的玄鐵,看著冷,碰著硬,卻偏有股說不出的滾燙。
這次尋藥的事,最終還是壓到了天刀盟肩頭。云逸站在百草堂的藥柜前,指腹摩挲著泛黃的標簽,“七葉一枝花”“血竭”“龍涎香”……墨跡被歲月浸得發暗,卻依舊清晰。天刀盟的百草堂剛在天古城扎下根,藥架上的藥材還帶著新刨的泥土氣,離望海國隔著萬水千山——光坐船就得走二十天,遇上風暴還得繞遠路,調兵遣將哪是說走就走的事?他指尖在“還魂草”的標簽上頓了頓,那草只有邪望谷的人能認全品相,尋常藥農見了,只當是株不起眼的紫花。
“去信給劉明杰。”云逸轉身時,袖口掃過藥碾子,發出細碎的碰撞聲,“讓他從信閣挑幾個懂行的來,最好是能在亂草堆里扒出還魂草的主兒——就得那種,看見草葉上的細絨毛,就知道根須里藏著幾滴露水的行家。”
劉明杰收到消息時,正和劉師伯在藥房后堂搗藥。瓦罐里的“鬼箭羽”被杵得粉碎,藥香混著木柴的煙火氣,在屋里漫得扎實。他把云逸的字條往桌上一鋪,劉師伯手里的藥杵“咚”地撞在罐底,花白的眉毛顫得像風中的蘆葦:“邪望谷?那伙人鼻子比鯊魚還靈,你帶再多銀錢去,要是不懂藥材的門道,他們能讓你在霧里轉三天三夜,連島的影子都摸不著。”他頓了頓,藥杵在罐里輕輕碾著,“讓信閣的小崽子們跟著去,老七家的那個二小子,打小在藥山里滾,去年在百丈崖上,就憑一片落葉,硬是找著了藏在石縫里的‘九節菖蒲’,那鼻子,比狗還靈三分。”
劉明杰應著,往灶里添了塊柴,火光跳了跳,映得墻上掛著的藥鋤柄泛出暖黃的光。他想著邪望谷的霧,想著云逸在信里畫的還魂草圖樣,忽然覺得這趟差事,倒像是要往霧里撈月亮——難,卻偏透著股讓人挪不開眼的亮。
信閣的密探是劉師伯耗費十年心血打磨出的利刃,個個練就一身“融于影、藏于風”的本事。他們能踩著瓦檐的弧度無聲滑行,能借著月光在水面踏出細碎漣漪,連呼吸都練得如松濤般悠長——派他們跟著張副堂主同行,既能護得周全,又能不動聲色探清邪望谷的底細,再妥帖不過。
帶隊的張副堂主,是劉明杰打心底里敬服的前輩。這人左手能執三寸金針,在武者錯位的筋骨間游走如游魚,一針便能緩解斷骨之痛;右手能掌藥爐火候,看一眼藥渣浮沉便知湯藥還差幾分成,熬出的“續命湯”曾從閻王爺手里搶回十七條性命。聽說他年輕時背著半舊的藥箱闖苗疆,遇著山寨爆發“黑蠱癥”,寨民渾身發黑如炭,連當地蠱師都束手無策。他守在寨子里三天三夜,用金針刺破患者指尖放血,再將“七葉一枝花”搗成泥敷在傷口,竟硬生生壓下了蠱毒。后來那蠱師捧著自釀的米酒給他敬酒,說:“你們中原醫者的針,比我們的蠱還厲害。”
出發那日,天剛透出魚肚白,露水還凝在藥簍的藤條上。張副堂主背著個比他還高的竹編藥簍,里面碼著一排排金針——銀亮的是純銀針,專扎穴位;烏黑的是玄鐵針,能透骨止痛;最細的那幾根,比發絲還軟,是用來挑破皮膚下的毒膿的。藥簍側袋里塞著本《本草綱目》,邊角磨得發亮,紙頁間夾著他手繪的藥草圖,“還魂草”的根須被紅筆描了三遍,旁邊注著“晨露未干時采,藥效增三成”。
身后跟著的信閣密探,個個一身皂色短打,腰纏軟劍,腳蹬薄底快靴。領頭的是老七家的二小子,名喚阿竹,才十六歲,卻能在百尺高的槐樹上待三個時辰,聽樹下人聊天連個語氣詞都漏不了。此刻他背著個巴掌大的竹筒,里面裝著浸了藥的銀針,見張副堂主回頭,忙挺直腰板,眼里的光比晨露還亮。
船剛駛出港口,海風就卷著咸腥味撲過來。張副堂主站在船頭,將藥簍往甲板上一放,取出根金針在陽光下端詳。針身映著他眼角的細紋,那是常年瞇眼辨藥、低頭捻針留下的印記。“阿竹,”他忽然開口,聲音被風送得有些散,“知道為啥帶你們學認藥不?”
阿竹撓撓頭:“為、為了找還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