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全是?!睆埜碧弥餍α?,將金針別回針囊,“你看這船板上的苔蘚,潮濕地兒長得密,向陽處長得稀,跟藥材一個理。認藥不只是記模樣,是學它的性子——還魂草愛在石縫里扎根,是因為它韌;血竭樹流的汁紅如血,是因為它烈。懂了性子,才算真懂藥。”
海風越刮越急,船帆被吹得獵獵作響,像有無數(shù)只手在拉扯。張副堂主卻不急不躁,從藥簍里翻出個陶制小爐,又抓了把曬干的“紫蘇”丟進去。青煙裊裊升起,帶著股清苦的藥香,密探們聞著,只覺得連日趕路的乏勁消了大半?!斑@叫‘醒神香’,”他邊添柴邊說,“海上風邪重,紫蘇能驅寒,比你們腰間的匕首管用?!?
江湖上早傳開了,說天刀盟這次是“提著腦袋闖龍?zhí)丁薄P巴鹊娜似夤殴质浅隽嗣模澳暧袀€鏢局的想跟他們換“龍涎香”,就因多說了句“你們的香不如西域的純”,被扔進霧里轉了七天七夜,出來時人瘦得脫了形。可張副堂主望著越來越近的望海國海岸線,臉上竟沒半分緊張。他給每個人發(fā)了顆“清瘴丸”,蠟殼咬開時,能嘗到薄荷的涼、甘草的甜,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澀——那是加了“蒼術”的緣故,專防霧里的瘴氣。
“記住了,”他把最后一顆藥丸遞給阿竹,指尖觸到少年微涼的手,“見了邪望谷的人,不必多禮,也別逞強。咱們是來求藥的,不是來比輸贏的。他們?nèi)艨辖o,咱們按規(guī)矩付錢;若不肯,咱們再想別的法子。行醫(yī)人,心要熱,眼要亮,骨頭要硬——可別學那些爭強好勝的,忘了為啥出發(fā)。”
船漸漸駛進望海國的霧里,能見度越來越低,連船帆的影子都變得模糊。張副堂主卻從藥簍里翻出個銅制羅盤,盤面刻著藥材圖譜,指針正穩(wěn)穩(wěn)指著西北方?!斑€魂草喜陰,邪望谷的霧再濃,也藏不住它的氣?!彼曇舨桓?,卻像顆石子落進密探們心里,漾開一圈踏實的漣漪。
阿竹攥緊了腰間的軟劍,另一只手摸著懷里的“清瘴丸”。他忽然覺得,這趟差事哪是什么走鋼絲,分明是跟著前輩學本事——學認藥的性子,學處變的穩(wěn)當,學把“救人”這兩個字,刻進骨頭里。霧越來越濃,可他望著張副堂主的背影,還有藥簍里隱約透出的光,倒覺得心里亮堂堂的,連腳下的甲板都踩著更穩(wěn)了。
軒和國像一塊被歲月摩挲得溫潤透亮的玉佩,靜靜臥在風之國與望海國之間。左邊,風之國的長風如利劍出鞘,掠過草原時卷著獵獵旌旗聲;右邊,望海國的浪濤似巨獸呼吸,拍打著礁石,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織成七彩的網(wǎng)。兩國的氣息纏繞著軒和國,像給它裹了層柔軟的錦緞,既藏著風的銳,又帶著海的柔。
望海國更像被綠錦層層包裹的秘境。六成疆域沉在森林的臂彎里,參天古木的枝干交錯著伸向天空,遮得陽光只能碎成金屑,漏在厚厚的腐葉層上。藤蔓像翡翠鎖鏈,從樹頂垂落,有的粗如手臂,纏著樹身打了七八個結;有的細若游絲,風一吹就輕輕搖晃,卻偏能勾住路過的飛鳥。整片森林密得像繡娘織了三年的錦緞,連風都得側身才能擠過去,人走在里面,稍不留意就會被藤蔓勾住衣袍,仿佛被大地悄悄攥住了手腕。
邪望谷就藏在這片濃綠最深的褶皺里。那座山像個脾氣古怪的老者,終年用白茫茫的霧靄裹著自己,連晨光都得費盡全力,才能在霧上撕出幾道金線。走進迷霧之森的人,都說那霧是活的——前一刻還順著你的腳印飄,下一刻就突然翻涌起來,把來路遮得嚴嚴實實。古樹也會悄悄換姿勢,方才還向你傾斜的枝椏,轉身再看,已直挺挺地擋在面前,連纏繞的藤蔓都換了方向,擰成新的路標,指往更深的迷障。曾有獵人說,聽見霧里有人哼著調子,跟著走了半里地,回頭才發(fā)現(xiàn),那調子是從自己三天前落下的干糧袋里發(fā)出來的。
云逸指尖在案上的輿圖上輕點,指腹蹭過迷霧之森的標記——那里用朱砂畫了個漩渦,邊緣暈開的墨痕像被霧浸過,帶著幾分神秘的暈染。他忽然想起溫畫那些刻著八卦的木牌,牌上的“乾”“坤”二字被摩挲得發(fā)亮,溫畫總說:“陣盤是死的,人是活的,得讓木牌跟著霧走,才叫真本事?!?
“去云水瀑布傳話時,記得讓先生帶上他那套‘轉霧陣盤’?!痹埔莸穆曇袈湓诖凹埳?,驚飛了停在檐角的麻雀,“上次他在演武場擺陣,三五個陣盤轉起來,連陽光都能繞著走,這次正好讓那迷霧見識見識,什么叫‘道在術中’。”
此時的天刀盟像漲潮的江水,穩(wěn)穩(wěn)漫過河岸。短短時日,演武場的青石地已被新招募的武者踩得發(fā)亮,一萬多號人分作十二營,每營都豎起了自己的旗——青龍旗上繡著劍,白虎旗綴著錘,朱雀旗飄著藥囊,遠遠望去,十二面旗在風里招展,像十二道不同的光。
招募處的弟兄們都帶著雙“火眼金睛”。有人揣著祖?zhèn)鞯牡蹲V來投,卻連刀都握不穩(wěn),弟兄們笑著推他去廚房劈柴,說“先練穩(wěn)了手腕再來”;有人一拳能打碎三塊青磚,可眼神游移,被問起為何投軍,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最終也只能領了些盤纏走人。
“云盟主,您看這令牌?!必撠煹怯浀睦现芘踔鴫K新鑄的鐵牌進來,牌上“天刀”二字鑿得深,邊緣卻磨得圓,“按您說的,硬鐵摻了三分柔鋼,既扛得住劈砍,摔在地上也不易崩口?!?
云逸接過鐵牌,指尖在字縫里摩挲。鐵的涼、字的棱、磨圓的邊,混在一起竟生出種奇異的踏實感?!熬驮撨@樣?!彼谚F牌放回托盤,“咱們是聚沙成塔,可不能讓沙子散了。得讓弟兄們知道,進了天刀盟,手里的家伙硬,心里的底氣更得硬。”
暮色漫進窗欞時,溫畫帶著陣盤趕到了。他的馬車后跟著八個青壯,每人扛著個半人高的木箱,打開一看,里面的陣盤刻著北斗七星,盤心嵌著塊瑩白的玉石,在昏暗中泛著柔光。
“云盟主放心?!睖禺嫴亮瞬令~頭的汗,露出被陣盤磨出繭子的掌心,“這‘轉霧陣盤’我改了七次,上次在迷霧谷試過,能把霧擰成繩,順著繩走,就像牽著根線,再迷的路都能找著北?!?
云逸望著窗外漸濃的夜色,遠處的燈籠像墜在天上的星。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溫畫時,這人蹲在藥田邊,用手指量著還魂草的根須,連露水打濕了衣擺都沒察覺。那時他就覺得,能對草木這般上心的人,擺弄陣盤時,定也藏著份“敬”在里面。
“備好車馬?!痹埔蒉D身時,鐵牌在腰間輕輕碰撞,發(fā)出清越的響,“天亮就出發(fā)。讓弟兄們多帶些干糧,霧里走得慢,得讓肚子先有底?!?
溫畫應著,指揮青壯們把陣盤搬上馬車。木箱碰撞的悶響里,他忽然湊近云逸,低聲說:“我給陣盤加了個小機關——盤底刻了‘歸’字,走得再遠,按一下,指針就會指向來時的路?!彼劾镩W著光,像個得了新玩具的孩子,“我娘總說,‘走再遠,也得記得回家的路’?!?
云逸看著他,忽然覺得,這趟迷霧之行或許不像世人說的那般兇險。畢竟他們帶著的不只是陣盤和刀劍,還有對草木的敬、對歸途的念,還有那點藏在鐵牌里、陣盤上、人心底的“軟”——就像軒和國那塊玉佩,既要有玉石的硬,也得有被歲月磨出的柔,才能在風里浪里,始終溫潤透亮。
夜色漸深,馬車上的燈籠次第亮起,像串起的星子,在通往迷霧之森的路上慢慢移動。云逸坐在車頭,望著遠處被霧籠罩的山影,忽然覺得,所謂“劈開迷霧”,或許不只是用陣盤和刀劍,更是用心里那點不肯迷路的執(zhí)念,用對“來處”和“歸途”的篤定,一步一步,把霧踩成腳下的路。
云逸踏入副盟主營地時,迎面撞來的不是同僚的頷首,而是滿帳嗡嗡的議論,像捅翻了馬蜂窩,尖刻的言辭裹著唾沫星子飛過來。“天刀盟撐不過三個月嘍!”“聽說高層把糧草都倒賣了,咱們怕是要餓著肚子打仗!”這些話像發(fā)霉的藤蔓,帶著腐味纏上來,勒得人胸口發(fā)悶。更有人捏著嗓子學舌,說他云逸靠著裙帶關系坐穩(wěn)盟主之位,連招募的武者都是沾親帶故的草包——那些字眼淬了毒似的,比最鋒利的匕首還能扎人。
云逸的臉“唰”地沉了下去,眼底像結了層冰,凍得人發(fā)寒。他攥緊的拳頭上,青筋突突直跳,指節(jié)泛白得像要碎開,周身的空氣仿佛都被這怒意凝住,連火把的光都在他腳邊打顫。那些嗡嗡聲戛然而止,帳內(nèi)瞬間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只有幾個不知死活的還在撇嘴,被旁邊的人狠狠掐了把胳膊才閉了嘴。
回去的路,火把的光把他的影子拽得又瘦又長,拖在地上像條冰冷的蛇。召集副盟主的帳內(nèi),油燈的火苗縮成一團,映得幾位副盟主的臉忽明忽暗。云逸往主位上一坐,指節(jié)敲在案幾上,“篤、篤”的聲響像砸在每個人心上?!耙?guī)矩里寫著,‘造謠生事者,輕則逐出營地,重則按通敵論處’,都忘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冰碴子,“這幾日查清楚,誰在背后煽風,誰在傳這些屁話,一個都別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