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蠻荒軍隊正在平州城里翻箱倒柜。一個裹著獸皮的壯漢踩著繡床的錦緞被褥,手里拎著串珍珠項鏈,珠子滾落在地,他抬腳就碾,聽見“咔嚓”的脆響便哈哈大笑。旁邊的少年兵正用彎刀撬妝奩上的寶石,刀尖劃破描金的鏡匣,里面的銅鏡掉出來,照出他滿是油垢的臉,他嫌晦氣,一腳把鏡子踹成了蛛網(wǎng)。街角的酒肆被點燃,火苗舔著雕花的窗欞,把“醉仙樓”的匾額燒得只剩“醉”字,黑煙裹著焦糊味飄過城墻,連護城河的水都映成了灰黑色。有個老婦人抱著孫女縮在墻角,看著蠻族士兵把她家的織布機劈了當柴燒,梭子上還纏著剛織了一半的云錦,被火一燎,蜷成了焦黑的團。
蠻王站在平州城頭,手里轉著顆從官衙搶來的夜明珠,珠子的光映在他瞳孔里,卻亮不過眼底的冷靜。他瞥了眼城下?lián)尩妹婕t耳赤的族人——有人扛著整箱的銅錢,壓得腰都彎了;有人抱著壇酒仰頭猛灌,酒液順著胡茬往下滴,滴在搶來的絲綢長袍上。他突然吹了聲口哨,尖銳的哨音蓋過了城里的嘈雜。
“夠了!”他的聲音像塊冰砸進滾油里,“把值錢的往馬車上裝,糧食往皮囊里塞,半個時辰后,拔營回草原!”
旁邊的親衛(wèi)不解地撓頭:“大王,這城都占了,不多留幾天?”
蠻王把夜明珠揣進懷里,指尖摩挲著上面的裂痕——是剛才族人爭搶時磕的。“占了有什么用?”他朝城里指了指,“他們會種稻子嗎?會修水渠嗎?留在這里,冬天喝西北風?”他見過魔月的農民春天插秧時彎著腰的樣子,見過工匠在窯里燒磚時盯著火候的專注,這些,他的族人不會。搶來的財寶能讓冬天的氈房暖乎些,可占著這些磚石城郭,只會讓狼性的骨頭慢慢變軟。
半個時辰后,蠻荒的隊伍拖著沉甸甸的馬車離開平州城。車輪碾過散落的銅錢,發(fā)出“叮當”的聲響,像在嘲笑這場短暫的掠奪。而此時,魔月帝國的先鋒騎兵已渡過護城河,馬蹄踏在結了薄冰的河面上,發(fā)出“咯吱”的脆響,頭盔上的紅纓在寒風里飄,像一簇簇燃燒的火,正朝著平州城的方向撲來。
紫宸殿里,皇帝的鎧甲已披在身上,甲片摩擦的“咔噠”聲里,他盯著地圖上被圈成紅色的淪陷區(qū),指甲深深掐進“平州”兩個字的縫隙里。而草原的方向,蠻王正回頭望了一眼漸漸縮小的城影,把搶來的賬本扔給隨從:“看看上面記的畝產,明年春天,讓族里的老人來學學。”
風里,一邊是鎧甲的冷硬,一邊是獸皮的腥膻,兩股氣息在曠野里撞在一起,像要提前醞釀下一場更大的風暴。
魔月帝國的鐵甲洪流壓境時,連風都帶著鐵銹的腥氣。黑旗在曠野里翻卷如墨,旗下的騎兵甲胄上凝結著晨霜,馬蹄踏過凍土的聲響像悶雷滾過平原——兩百三十萬大軍,連營百里,篝火在夜色里連成一條燃燒的河,映得天邊的殘月都泛著血光。
蠻王站在狼居胥山的斷崖上,手里的骨杖重重頓在冰土里。崖下的草原上,他的鐵騎正啃著凍硬的肉干,馬鞍旁的彎刀結著薄冰,卻仍有人用凍裂的手指摩挲刀鞘上的狼紋。“打不起了。”他對身邊的巫祝低語,呼出的白氣剛飄到嘴邊就成了霜,“去年搶來的糧食快吃完了,戰(zhàn)馬瘦得能數(shù)出肋骨,再耗下去,不用他們打,咱們自己就得凍死在草原上。”
巫祝的骨鈴在寒風里叮當作響,她望著遠處魔月軍營的火光,突然扯下頸間的狼牙項鏈:“派使者去吧,帶著這個——是當年殺了他們三員大將的勇士留下的,讓他們知道,咱們不是怕了,是想喘口氣。”
使者帶著十匹最肥壯的雪狼馬,在魔月軍營前被攔下。鐵甲士兵的長矛指著他的咽喉,矛尖的寒光映在他結霜的睫毛上。當他把蠻王的求和信遞上去時,魔月皇帝正在中軍大帳里磨劍,劍穗上的明珠被爐火照得發(fā)亮,劍鋒劃過磨刀石的“沙沙”聲里,混著帳外傷兵的**。“求和?”皇帝冷笑一聲,劍鋒突然劈向案幾,青瓷酒壺應聲而裂,酒液濺在信紙上,暈開“愿以牛羊換技藝”幾個字,“他們燒了朕的平州城,殺了朕十萬子民,現(xiàn)在想拿幾頭畜生了事?”
大戰(zhàn)終究還是爆了。
那片名為“血色原”的平原,后來三年都沒長出過好草。開春的融雪把土層泡得發(fā)軟,蠻荒的騎兵踩著泥濘沖鋒,馬蹄掀起的泥漿混著血,在地上積成一個個暗紅色的水洼。魔月的重裝步兵結成方陣,長矛如林,每一次刺出都帶著骨骼碎裂的悶響;蠻荒的弓騎兵則在側翼游走,箭簇穿透甲胄的“噗嗤”聲里,總有人從馬背上栽下來,掉進沒過腳踝的血水里。
最慘烈的是那場七日七夜的拉鋸戰(zhàn)。魔月的“破山炮”轟開了蠻荒的防線,炮彈炸起的凍土混著斷肢飛到半空;蠻荒的死士則抱著炸藥包沖進敵陣,火光里總能看見有人舉著狼頭圖騰嘶吼,直到被箭矢射成刺猬。夜里的風卷著哭嚎聲掠過平原,有母親在找兒子的斷劍,有妻子在認丈夫燒焦的鎧甲,還有些沒斷奶的小馬駒,在尸堆里拱著死去的母馬,嘶鳴聲聽得人心頭發(fā)緊。
一年零三個月后,當雙方的軍旗都被血浸透,連風都吹不動時,談判的帳篷終于在平原中央支了起來。蠻王的皮靴上還沾著血痂,他坐下時,草席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那是混在里面的碎骨摩擦的聲音。魔月皇帝的龍袍上繡著金線,卻掩不住袖口的硝煙味,他看著蠻王遞過來的羊皮賬冊——上面用炭筆歪歪扭扭記著:“愿獻三萬雪狼馬、十萬頭肥牛,換鑄甲匠、農師、賬房先生各百人。”
“你們想學什么?”皇帝的手指敲著案幾,案角的裂縫里還卡著塊干硬的血漬。
“學怎么讓麥子在草原上結果,學怎么把鐵礦石煉成好鋼,學怎么讓帳篷里的孩子識得字。”蠻王的聲音很沉,像從凍土深處鉆出來的,“我們會騎馬打仗,會跟著水草遷徙,可這些不夠——冬天一來,還是得挨餓受凍。”他掀起帳篷簾,指著外面正在啃食尸體的烏鴉,“我們不想讓孩子以后只能靠搶過日子。”
皇帝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笑聲在空曠的帳篷里回蕩,驚飛了帳外的烏鴉。“好。”他把腰間的玉佩解下來,扔給蠻王,“朕派最好的工匠去,教不會你們,提頭來見。但你們的牛羊,少一頭都不行——朕要讓它們拉著犁,在你們燒過的土地上種出糧食來。”
后來,蠻荒的孩子開始在帳篷里學寫魔月的文字,炭筆在樺樹皮上劃過的“沙沙”聲,混著外面的牧歌格外動聽。魔月的農師教他們在草原邊緣開渠引水,看著麥苗抽出綠芽時,總有人摸著穗子笑:“原來這玩意兒比肉干頂餓。”而那些換來的牛羊,真的被套上了犁,在血色原的土地上耕耘,蹄印里長出的新草,綠得能掐出水來。
只是沒人知道,蠻王把那枚玉佩藏在了狼居胥山的石縫里,玉佩后面壓著張羊皮——上面畫著魔月軍械庫的草圖,是他派去學鑄甲的后生偷偷畫的。而魔月皇帝的書房里,也掛著張蠻荒的草場圖,標注著哪里的水草最豐美,哪里的山路最險峻。
風依舊吹過血色原,只是不再帶著血腥味。有時能看見穿魔月長衫的蠻人在教孩子算數(shù),也能看見裹著獸皮的魔月工匠在打制馬鞍,兩種身影在夕陽里拉得很長,像要把這片曾浸透鮮血的土地,慢慢縫合成一塊完整的布。
魔月帝國的城池像撒在綠絨毯上的寶石,順著河流鋪開——青灰色的城磚壘起丈高的城墻,垛口處爬滿老藤,風過時,藤葉簌簌作響,倒像是在念叨著城里的故事。最熱鬧的朱雀大街上,青石板被千萬雙腳磨得發(fā)亮,兩側的木樓挑著飛檐,掛著“錦繡閣”“百工坊”的匾額,匾額上的金字在日頭下閃著溫吞的光。
街角的泥瓦匠正蹲在腳手架上,手里的瓦刀敲得青瓦“當當”響,他身后的閣樓剛起了第三層,飛檐翹角上雕著的瑞獸嘴里,還銜著串銅鈴,風一吹就“叮咚”亂響。不遠處的銀匠鋪里,老師傅正用鹿皮擦著新打的銀簪,簪頭的纏枝蓮紋細得能數(shù)清花瓣,旁邊的學徒捧著個銅爐,爐里的炭火舔著銀條,把少年的臉映得紅撲撲的。這些手藝,像血脈一樣流在魔月人的骨子里——繡娘飛針走線時,絲線在繃架上盤出的牡丹能引來蝴蝶;木匠刨木時,刨花卷成的浪花里,都藏著對木紋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