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手指捏著交易文書的邊緣,紙頁被冷汗浸得發(fā)皺,油墨在指尖暈開模糊的痕——就像被無形的線牽著,每一筆簽字、每一次蓋章,都不是自己的動作,而是線的牽引。對方遞來的羊皮賬冊泛著陳年的膻味,邊角磨損處露出細(xì)密的針腳,那是用馬鬃線縫補的,針腳歪歪扭扭,像極了陷阱邊緣的偽裝。
起初的三日,銅秤在案上晃悠,砝碼碰撞的脆響里聽不出半點異樣。我們數(shù)著對方送來的藥材,當(dāng)歸的斷面泛著朱砂般的艷紅,枸杞顆顆飽滿得能捏出汁,連最挑剔的藥監(jiān)都挑不出錯處。直到第五日,賬房先生核對入庫清單時,忽然“咦”了一聲——對方送來的黃芪,根須上纏著的不是泥土,是曬干的沼澤苔蘚,那東西只有黑沼地才有,而他們聲稱藥材來自山南平原。
冷汗瞬間浸透了我的后背。抬頭時,正撞見對方使者嘴角那抹一閃而過的笑,像狐貍偷到雞時的得意。我們的筆還懸在文書上,墨滴在紙頁上暈開,像一塊正在擴(kuò)散的黑斑——這時才驚覺,從接過第一箱藥材起,我們就踩進(jìn)了對方挖好的坑,每一步“自愿”的交易,都是被牽著往坑底走的腳印。
國王將苑尚書押入天牢的那夜,雨下得像要淹了皇城。鐵甲衛(wèi)的靴底碾過青石板的積水,濺起的水花里混著鐵銹味——那是故意讓囚車的鐵鏈蹭著地面拖行,好讓城外的密探聽見。苑尚書隔著鐵欄沖國王喊“陛下明鑒”,聲音被雨聲砸得七零八落,國王卻背對著他,龍袍的下擺浸在水里,像一塊沉重的墨團(tuán),“朕知道。”三個字被雨水泡得發(fā)脹,只有我們幾個近身的人才懂,那聲音里裹著多少咬牙的力道。
對方的使者果然上鉤了。第七日清晨,他騎著一匹雜色馬出現(xiàn)在城門口,腰間掛著我們“遺失”的密信,信上用國王的印鑒蓋了章,寫著“愿以三城換和平”。他勒馬時,馬鐙碰撞的脆響里都帶著得意,馬鞭指著天牢的方向,對隨從笑道:“看見沒?中了計還傻樂呢。”那副嘴臉,像剛偷完莊稼的田鼠,豎著尾巴炫耀自己的“戰(zhàn)果”。
我們站在城樓的陰影里,看著他策馬遠(yuǎn)去,靴底踩著積水,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們故意鋪開的“敗績”上。國王攥著城磚的手青筋暴起,指縫里滲出血珠——那封密信是用特殊墨汁寫的,遇水就會顯出真正的內(nèi)容,足夠讓魔月帝國的皇帝扒了那使者的皮。而苑尚書此刻正在天牢里喝著熱茶,牢門的鎖是虛掛著的,他懷里揣著真正的調(diào)兵符,只等那使者帶著假消息跳進(jìn)自己挖的墳。
雨還在下,沖刷著城墻上的血痕——那是昨夜故意讓鐵甲衛(wèi)“失手”砍傷的士兵,血混著雨水流成小溪,在使者眼里,該是“內(nèi)亂”的鐵證。我們望著使者消失的方向,彼此的眼神在雨幕里撞了撞,都看見了對方眼底的冷光。這場戲,唱得越真,那藏在暗處的毒蛇就越得意,得意到忘了看腳下的路——前方三里地,我們的伏兵正磨著刀,刀光在雨里閃著藍(lán)幽幽的光,像等待收網(wǎng)的漁夫。
那使者永遠(yuǎn)不會知道,他騎著馬耀武揚威的背影,在我們眼里,不過是一只撲向誘餌的飛蛾。他向魔月皇帝邀功時唾沫橫飛的模樣,早被我們安插在他身邊的人畫了下來,那幅畫將來會釘在城墻上,旁邊寫著“蠢物”二字。而我們捏著那份被雨水泡透的交易文書,指尖的墨痕早已干透,像一層結(jié)痂的疤——提醒著我們,這場用偽裝和隱忍織成的網(wǎng),終于要收緊了。
戰(zhàn)鼓擂動的第三十七日,蠻荒王庭的血色殘陽里,我看見魔月帝國的密探正蜷縮在枯樹洞里,羊皮紙卷在指間泛白。他們的瞳孔像淬了毒的鋼針,盯著我們陣中倒斃的士兵——那名“陣亡”的前鋒嘴角還凝著最后一絲血沫,鎧甲裂縫里滲出的“鮮血”是蘇木與赭石調(diào)的顏料,卻在黃沙里暈開逼真的紅,連蒼蠅都被那股鐵銹味引來了,嗡嗡地盤旋在他胸口。
“這針強(qiáng)心劑,倒是讓那位皇帝挺直了腰桿。”副將用劍鞘撥開擋路的斷矛,矛尖上掛著撕裂的衣角,布料粗糙得像蠻荒人的麻衣,“你瞧他今早的詔令,朱砂用得比往日重了三分,字里行間都在喊‘天助我也’。”
我們的“傷亡”正按劇本鋪陳。第三場佯攻時,弓箭手故意射偏的箭簇擦著蠻荒王庭的盾甲飛過,卻在半空被己方的投石機(jī)砸落,碎石濺起的泥點里,混著提前埋好的羊血包,“噗”地炸開在陣前。魔月的探子果然上鉤,那躲在巖石后的身影動了動,羊皮紙的窸窣聲在風(fēng)聲里格外清晰——他們要的就是這場“勢均力敵”的廝殺,要親眼看見蒼古帝國與蠻荒王庭兩敗俱傷。
直到武王的儀仗出現(xiàn)在山坳。鎏金的傘蓋破開硝煙,他的玉圭在陽光下泛著冷光,調(diào)停的話語像初春融雪:“皆是中州血脈,何至于此?”話音未落,雙方的“尸體”竟有一半悄悄抬了抬眼,連那名“陣亡”的前鋒都在披風(fēng)下攥緊了拳頭——再演下去,怕是真要有人忍不住掀翻這場戲。
可魔月的野心早已寫在他們探子的眼神里。那些藏在暗處的眼睛,看過我們故意泄露的糧草賬簿(上面的損耗比實際多記了三成),讀過蒼古皇帝斥責(zé)蠻荒王庭的親筆信(墨跡是隔夜仿的),此刻正像守著巢穴的毒蝎,在密信里寫下:“兩虎相爭,可待漁利。”
我曾在俘虜?shù)男心依镆娺^魔月的輿圖。蠻荒王庭被圈上紅圈,像塊待切的肥肉;蒼古帝國的疆域旁標(biāo)著“弱”,清月帝國的位置畫了只捏死的螞蟻,連昔日帝國的都城都被注上“易取”二字。最駭人的是圖角的批注,用狼毫寫著:“破蠻荒,則中州如囊中之物。”字跡張揚,墨色里仿佛浸著未干的血。
昨夜的軍帳里,武王用指尖點著那幅圖:“他們以為在看兩只斗敗的狗,卻不知我們早換了項圈。”帳外的風(fēng)卷著沙礫打在帆布上,像魔月探子磨牙的聲響。而我們磨利的刀,正藏在戲服的夾層里,只等那貪婪的目光再靠近些,便要撕開這場偽裝,讓他們看看,誰才是真正待宰的獵物。
暮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壓在會盟大殿的琉璃瓦上。燭火在青銅鼎里噼啪跳動,將眾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映在斑駁的龍紋柱上,恍若一群困在牢籠里的困獸。
“那些帝國的王公們,此刻怕是還在溫酒賞雪,哪里知曉魔月的戰(zhàn)船已在暗夜里打磨船甲?”慕容副盟主一掌拍在案幾上,青瓷茶杯里的茶水震出三兩點,濺在他繡著銀線的袍角上。他眼底的紅血絲像蛛網(wǎng)般蔓延,“他們看得見的,不過是魔月送來的那些鍍金的禮盒,里頭裹著的毒針,卻藏在絲絨襯里下——那野心哪是冰山?分明是頭蟄伏的巨鯨,只把背鰭露出海面,底下的獠牙早把深海攪得翻江倒海了!”
站在他身側(cè)的嘉寶國宛尚書慌忙捋了捋垂到胸前的玉串,冰涼的珠子硌著掌心。“絕帝那復(fù)仇的旗號倒是喊得震天響,”他喉結(jié)滾了滾,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發(fā)顫,“可誰知道他夜深人靜時,案上擺的是仇敵的畫像,還是整張中州輿圖?那眼神里的火,是燒向仇人的,還是早瞄向了旁人的疆土?就像霧里的狼,你分不清它蹲在那兒,是等著獵物,還是在盤算著怎么闖進(jìn)隔壁的羊圈。”
燭火突然“啪”地爆了個燈花,照亮了殿角那尊落了灰的青銅爵。慕容副盟主深吸一口氣,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眼下這些事,就像埋在桃樹下的酒,不到開春誰也聞不到那股子烈勁兒。可等驚蟄一到,冰雪化了,什么陳芝麻爛谷子都得冒出來——”
“誰說不是呢?”宛尚書的玉串又滑下去兩顆,他抬眼望向窗外,墨色的夜仿佛正順著窗欞往里滲,“盟主若是在,定能一眼看穿這些彎彎繞。他老人家站在那兒,就像北境的老松,風(fēng)再大也扎在土里,咱們這些人,便像繞著他的藤,再亂也有個主心骨。”
這話像塊石頭投進(jìn)靜水,殿里霎時靜了靜。角落里傳來一聲咳嗽,是青州來的老尚書,他枯瘦的手指敲著桌面,木桌上的裂紋在燭火下像張網(wǎng)。“可朝廷那道圣旨還懸在梁上呢,”他聲音嘶啞得像磨過砂紙,“咱們這些王國,就像一群揣著刀的獵戶,湊在一塊兒取暖,卻誰也不敢先把刀亮出來——誰要是敢自稱盟主,明天宮里的羽林軍怕是就踏破門檻了。到時候不是被指個‘謀逆’的罪名,就是讓旁的王國抓住由頭,刀兵相向,魔月那邊怕是要舉著酒杯看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