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臺樓閣藏在綠蔭里,飛檐上的琉璃瓦在晨光里閃著細碎的光,那是云逸特意讓人燒制的“雨過天青”色,雨后天晴時,整座亭頂會映出淡淡的虹彩。最妙的是湖心的“聽風(fēng)榭”,四根柱子雕著纏枝蓮,蓮瓣的脈絡(luò)里嵌著細小的夜明珠,夜里會透出暖黃的光,遠遠望去,像一朵浮在水面的蓮花。可誰能想到,榭下的石柱根部藏著暗格,輕輕一轉(zhuǎn),就能彈出三排淬了麻藥的弩箭——這是三年前云逸為防刺客設(shè)下的機關(guān),箭簇上還留著上次試射時的銅綠。
莊里的路看著蜿蜒隨意,實則暗藏乾坤。青石板的接縫處刻著極淺的符文,連成一片“七星陣”,外人若是順著主路直走還好,一旦拐進旁邊的岔路,腳下的石板就會微微下沉,觸發(fā)兩側(cè)竹林里的鈴鐺。那鈴鐺聲極細,像春蠶啃桑葉,卻能精準傳到護衛(wèi)房,值守的護衛(wèi)摸出腰間的短刀時,刀鞘上的銅環(huán)會跟著輕響,與鈴鐺聲形成奇特的呼應(yīng)。
清晨的霧氣還沒散時,就能看見佃戶們在藥田旁忙碌。老李頭佝僂著背,手里的鋤頭起落間,帶起的泥土里混著曬干的地龍(蚯蚓)碎末——這是他摸索出的秘方,用蚯蚓糞和草木灰發(fā)酵的肥料,能讓鐵皮石斛的莖稈長得比拇指還粗。他腳下的布鞋沾著露水,褲腿卷到膝蓋,露出小腿上蚯蚓狀的青筋,卻在彎腰侍弄藥材時,脊背挺得筆直,仿佛握著鋤頭的手同時也握著某種儀式的權(quán)杖。
藥田中央的玻璃暖房里,更像個神秘的寶庫。紫河車(人胎盤)培育的何首烏纏著鎏金支架,汁液是深紫色的,沾在瓷勺上會拉出細絲;長在琥珀盆里的七葉一枝花,每片葉子邊緣都有鋸齒狀的熒光,那是吸收了月光石粉末的緣故。穿白褂的醫(yī)者正用銀刀小心翼翼地割開一株血竭,紅色的樹脂滴在玉盤里,像融化的紅寶石,旁邊的記錄本上寫著:“七月初七,血竭凝聚速度較昨日快0.3秒,需減少日照時長。”
太陽升高些,練武場的呼喝聲就傳了過來。云逸的徒弟們在木樁上練步法,每一步踩在地上的力度都經(jīng)過測算,腳印的深度不差分毫。他們腰間的玉佩隨著動作撞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那玉佩里嵌著細如發(fā)絲的銅絲,能在危急時刻彈出,化作鎖喉的短鏈。
莊里的貓懶洋洋地趴在假山上,尾巴掃過一塊不起眼的石頭,石頭突然翻轉(zhuǎn),露出底下的暗道入口。但貓似乎早已習(xí)慣,只是瞇著眼看天上的云,仿佛知道這座山莊的所有秘密,卻懶得開口。就像那些錯落的屋舍,煙囪里冒出的煙都帶著規(guī)律,三短一長是平安,兩長兩短則意味著有貴客到訪——這煙語,只有莊里待了十年以上的人才懂。
走在這里,連呼吸都變得謹慎。你會不自覺地放輕腳步,生怕踩碎了某種平衡,又會忍不住深呼吸,想把這混合著危險與生機的空氣,都吸進肺里。
晨霧還未散盡時,天云山莊的飛檐便已在乳白的霧氣里露出青灰色的輪廓,像一頭蟄伏的巨獸。若湊近了看,能發(fā)現(xiàn)每片瓦當(dāng)?shù)倪吘壎嫉裰鴺O小的云紋,那是三百個工匠用了整整半年,一片一片打磨出來的——光是挑選燒制瓦當(dāng)?shù)奶胀粒蛷那Ю镏獾凝埵咨竭\來了二十七車,最后只留下三成合格的料子。
那年建造山莊時,光是地基就挖了三丈深。幾百個壯丁光著膀子,踩著沒膝的泥漿,喊著號子往地基里填青石,號子聲震得周圍的竹林都在抖。有次暴雨沖垮了剛砌好的擋土墻,風(fēng)尚武親自跳進泥水里指揮搶修,三天三夜沒合眼,最后是被人硬拖上岸的,指甲縫里全是泥,高燒退了后,嗓子啞了整整一個月。
云逸歸來那天,正是暮春。他騎著馬剛轉(zhuǎn)過山坳,整座山莊突然從花樹后撞進眼簾——朱紅大門上的銅環(huán)足有碗口大,門楣上“天云山莊”四個金字是用鎏金嵌的,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往里望去,白玉石橋橫跨在月牙湖上,橋欄上的石獅嘴里都含著顆夜明珠,橋那頭的戲樓飛檐翹角,像振翅欲飛的鶴。
他猛地勒住馬韁,馬蹄在青石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隨行的仆從看見他握著韁繩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下頜線繃得死緊——誰都知道云逸素來簡樸,去年還把自己的錦袍當(dāng)了救濟災(zāi)民。
“胡鬧!”他翻身下馬,聲音里帶著壓抑的火氣,大步闖進正廳時,腰間的佩劍撞到門框,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
風(fēng)尚武幾人正圍著沙盤討論假山的位置,見他進來,趕忙迎上去,臉上的笑容還沒綻開,就被云逸的眼神凍住了。
“這莊子,花了多少?”云逸指著沙盤里的亭臺模型,指尖都在抖。
風(fēng)尚武撓了撓頭,嘿嘿笑道:“不多……也就……把去年南邊商路的利潤全投進去了。”
云逸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火氣消了些,卻多了層無奈:“你們可知現(xiàn)在江湖有多亂?黑風(fēng)寨的人都摸到山下了,你們倒好,在這兒蓋宮殿!”
“大哥,”旁邊的林霜月遞過一盞茶,聲音軟和,“這不是想著你常年在外奔波,總得有個像樣的家。你看這后院的藥圃,是按你上次說的方子種的草藥;西跨院的練武場,地面鋪的是從終南山采的青鋼石,經(jīng)得住千斤掌力;還有那口井,我們請了風(fēng)水先生看的,井水通著暗河,就算被圍困也不愁水源……”
她越說越急,眼眶都紅了:“我們不是瞎花錢,是真的想讓你住得安穩(wěn)些。”
云逸看著她手里的茶盞,水汽氤氳中,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重傷昏迷,是林霜月背著他在雪地里走了三十里求醫(yī);想起風(fēng)尚武為了護他的安危,硬生生挨過黑風(fēng)寨主三掌,至今胸口還有塊凹陷的疤痕。
他接過茶盞,指尖觸到溫?zé)岬谋冢斫Y(jié)滾了滾:“我……謝你們。”
這三個字說得輕,卻讓風(fēng)尚武猛地紅了眼眶,撓著頭直樂:“謝啥!咱們兄弟,還說這些!”
云逸沒笑,只是走到沙盤前,指尖點在西跨院的位置:“練武場旁邊得加道暗門,直通后山密道。還有,戲樓的橫梁里,得藏些銀針和毒藥。”
風(fēng)尚武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重重點頭:“明白!這就去辦!”
云逸望著窗外剛抽芽的柳樹,心里清楚,這山莊再華美,也擋不住江湖的刀光劍影。但他握著茶杯的手漸漸穩(wěn)了——至少此刻,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手背上,暖融融的,讓他想起小時候娘做的槐花餅的味道。
或許,有家的地方,再危險,也值得守一守。
晨霧剛散,天光透過雕花窗欞,在紫檀木長案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案上的青瓷茶具還余著溫,茶湯表面浮著一層薄薄的茶膜,是剛用過早餐的痕跡。眾人圍坐案前,昨日討論的余溫尚未散盡,云逸已將一卷泛黃的竹簡推至案中,竹簡上“管理機制”四字用朱砂筆圈出,墨跡如血,透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從今日起,著手建立這套機制。”云逸的指尖叩在竹簡上,發(fā)出“篤篤”聲,每一下都像敲在眾人的心坎上。他抬眼掃過在座諸人——戶部尚書趙大人的手指正無意識絞著朝珠,那串珊瑚珠是先帝所賜,此刻卻被捏得發(fā)紅;兵部侍郎李將軍的靴底在青磚地上碾出細微的聲響,他袖口的盤扣松了一顆,顯是心緒不寧;唯有大理寺卿王大人還算鎮(zhèn)定,指尖在案上輕畫,卻也在“制度”二字上反復(fù)盤旋。
他們都清楚,這絕非易事。就像試圖在流沙上筑城,歷任先帝曾讓工部畫過百張圖紙,讓吏部擬過千條章程,最終都成了廢紙——不是卡在貴族世襲的鐵律上,就是被地方豪強的勢力沖得七零八落。去年南方水災(zāi),本是試行新糧稅制度的好時機,結(jié)果呢?鄉(xiāng)紳勾結(jié)官吏,把賑災(zāi)糧折成了銀子揣進私囊,災(zāi)民拿著薄薄幾張紙鈔,在暴雨里哭嚎,那場景,李將軍至今想起還心頭發(f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