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像要刨斷盤在帝國根系上的荊棘。”趙大人終于開口,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抖開手里的賬冊,泛黃的紙頁上記著各地賦稅明細,紅筆圈出的虧空密密麻麻,“您看,光去年,江南織造府就瞞報了三成收入,他們仗著是皇后的娘家,誰也動不得。”
云逸沒接話,只是從案下取出個陶甕,里面裝著半甕糙米,是他昨日從城郊農戶家買來的。“你們嘗嘗。”他抓起一把遞過去,米粒上還沾著泥土,混著點麥麩的澀味。“這是畝產不足百斤的荒地長出來的,農戶要交四成稅,剩下的不夠過冬,只能去地主家借高利貸。”他指尖捻著一粒糙米,“可京城里,貴族們用的白米,十斤里要摻三斤香料蒸著吃,吃不完就倒給狗。”
李將軍猛地拍了下案幾,案上的茶盞震得跳起來:“屬下愿帶三千精兵,抄了那些蛀蟲的家!”
“抄得完嗎?”云逸反問,目光掃過他松脫的盤扣,“去年你清剿的鹽幫,上個月換了個名號,又在淮河上販私鹽了。根源不除,斬草只會更瘋長。”他將糙米倒回陶甕,發出“簌簌”的聲響,“這套機制,要像篩子,能濾掉沙子;要像犁鏵,能翻松板結的土;更要像種子,得讓百姓自己愿意護著它發芽。”
王大人忽然抬頭,案上的墨滴在宣紙上暈開:“大人是想……讓百姓參與進來?”
“不然呢?”云逸笑了笑,指腹摩挲著竹簡上的刻痕,“那些鄉紳官吏能瞞報,是因為百姓不敢說;貴族能世襲,是因為百姓覺得‘跟我無關’。得讓種地的知道,交的稅能換來修水渠的錢;讓織布的明白,織出的布能賣出公道價。到那時,不用我們動手,他們自會盯著那些想偷奸耍滑的人。”
這話像一道驚雷,炸得眾人半晌回不過神。趙大人的朝珠不絞了,李將軍的盤扣被他悄悄系好,王大人的墨筆懸在半空,一滴濃墨恰好落在“民”字的最后一筆上,暈成個飽滿的點。
窗外的日光漸高,照得案上的茶膜漸漸消散,露出底下清澈的茶湯。云逸將竹簡推回中央:“你們繼續,從稅銀怎么收、徭役怎么派、冤屈怎么申,一條一條捋。”他起身時,衣袍掃過陶甕,帶起一陣泥土混著米香的氣息,“我去城郊看看那片荒地,下午回來聽你們的章程。”
眾人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廊下,檐角的銅鈴被風拂得輕響,像在催著他們動筆。李將軍率先抓起筆,墨汁蘸得太滿,滴在“徭役”二字上,他卻沒擦——那濃黑的墨點,倒像是給這艱難的開端,點了個沉甸甸的注腳。
云逸落座時,腰間玉佩在青石地面上磕出一聲清響,他順勢將茶盞往石桌上一放,茶湯晃出細微波紋,映著廊下燈籠的紅光,像團跳動的小火苗。司徒蘭挨著他坐下,素色裙擺掃過石階,帶起的風拂動了他袖口的暗紋——那紋樣是云逸親手繡的,纏枝蓮里藏著極小的“蘭”字,此刻正隨著他抬手的動作,在燈籠光里若隱若現。
“流星?”云逸輕笑一聲,指尖在茶盞邊緣摩挲,“慕容兄可知,去年我在天古城遺址撿到過一塊隕石,外殼焦黑如炭,內里卻藏著水晶般的結晶體。”他抬眼看向慕容德,目光掃過對方因激動而微微發紅的耳根,“那些消逝的帝國,就像這塊隕石,表面看是灰飛煙滅,實則是把精華凝進了歷史的巖層里。”
慕容德一怔,隨即撫掌:“盟主此言精辟!就說三百年前的夜羅帝國,他們的‘鑄幣法’至今還被咱們沿用,只是后人貪懶,把金幣的成色降了三成,這才鬧得物價飛漲——這便是根基被蟲蛀了啊!”他說著,手指在石桌上劃出帝國疆域的輪廓,“夜羅的皇城遺址我去過,宮墻塌了大半,唯有國庫的地基是整塊花崗巖,刀劈不動,水淹不進,那才是真正的好根基。”
廊外的風突然緊了些,吹得燈籠繩“咯吱”作響。月尚書端著茶盞的手微微發顫,茶沫子濺在他的官袍上——那袍子是月白色的,袖口繡著風之國的圖騰,洗得有些發白,卻漿洗得筆挺。他沉默片刻,喉結滾動著,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商國的天古城,連地基都是爛泥糊的。”
“我祖父曾是商國的史官,”他忽然開口,目光飄向遠處黑沉沉的山巒,“他老人家臨死前,把我叫到床邊,掀開褥子,露出后腰的鞭痕——那是他記載皇子爭儲的黑幕,被發現后打的。他說‘史書要真,可真字最扎人’,我那時候不懂,只覺得祖父傻,放著安穩日子不過,偏要去碰老虎的胡須。”
燈籠的光落在他鬢角的白發上,銀絲在紅光里格外刺眼。他端起茶盞一飲而盡,茶水太燙,燙得他眼眶發紅:“后來我去天古城任職,才知道什么叫腐爛。太守的小舅子強搶民女,受害者跪在衙門外三天三夜,訴狀都遞不進去;糧倉的糧食發霉了,他們卻往里面摻沙土,說是‘防潮’,最后災民暴動,太守第一個卷著金銀跑了,留我們這些小官擋刀子。”
司徒蘭的指尖輕輕搭上云逸的手背,他的手總是涼的,此刻卻在微微發燙。她記得月尚書剛到風之國時,懷里揣著半本被蟲蛀的《商國志》,紙頁上全是批注,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有幾處還洇著褐色的痕跡——后來才知道,那是他祖父的血。
“武王找到我時,我正在破廟里煮野菜湯。”月尚書的聲音低了下去,像怕驚擾了什么,“他穿著尋常士兵的甲胄,蹲在我對面,往我鍋里扔了塊臘肉,說‘月老哥,風之國的鍋,容得下說真話的筆’。”他抬手抹了把臉,指縫間漏出的苦笑里,混著淚意,“可我呢?上次查貪腐案,查到了武王的遠房侄子頭上,我竟……竟猶豫了。”
石桌上的燭火突然“噼啪”爆了個燈花,照亮云逸沉靜的臉。他從袖中掏出一卷紙,輕輕展開——那是份賬冊,墨跡新鮮,上面記著風之國近半年的糧價波動,其中有一筆,用朱筆圈著:“三月初七,濟民倉出庫糧食五千石,賬目顯示‘賑災’,實則入了私人糧鋪。”
“這賬,是你手下的書吏偷偷遞上來的。”云逸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敲在石板上,“你猶豫的不是該不該查,是怕辜負武王的信任,對嗎?”
月尚書猛地抬頭,眼里的震驚像被戳破的氣泡。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化作一聲長嘆,佝僂的脊背仿佛又彎了幾分,像株被暴雨壓垮的稻穗。
司徒蘭忽然開口,聲音清潤如泉:“月大人可知,武王昨天在城墻上看了一夜的兵書?”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遠處軍營的方向,“他指著城防圖上的缺口對我說,‘蘭丫頭你看,這城墻修得再高,要是守城的人心里有了缺口,照樣擋不住敵人’。”
風似乎停了,燈籠在夜空中穩穩懸著,紅光透過紙罩,在三人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慕容德看著月尚書松動的神情,忽然想起自己剛入盟時,云逸也是這樣,把他私藏的貪腐證據攤在桌上,卻只說“人非圣賢,錯了能改,就還是好兄弟”。
月尚書的手指在賬冊上輕輕顫抖,最終,他抓起筆,在那筆“賑災糧”旁,重重寫下“徹查”二字。筆尖劃破紙面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是我糊涂了。”他聲音沙啞,卻帶著股松快,“根基不是木頭樁子,是人心。人心正了,爛泥也能筑成城墻;人心歪了,金磚也能變成豆腐渣。”
云逸端起茶盞,朝他舉了舉。茶湯里,燈籠的紅光與月光交織,像揉碎了的星辰,在每個人眼底,都漾起一片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