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主望著山壁上跳動的燈影,忽然笑了。她指尖的朱砂滴在地圖上,暈開一小團紅,像朵開在絕境里的花。“他們總說我們是釘子,”她輕聲對著空氣說,“卻忘了釘子扎得深,才能撐住快塌的房梁啊。”
山風卷著喊殺聲近了,琉璃燈的光卻越發明亮,把每個藏在暗處的影子都照得清清楚楚——有磨藥老仆袖口的青鳥刺青在發光,有聯軍陣中某匹戰馬突然人立而起,有山壁后某塊巖石松動,露出后面藏著的信鴿籠。這些散落在各處的“燈”,此刻都朝著信閣的方向亮著,像無數雙眼睛,看著這場注定要寫進密信里的夜。
暮色像一塊浸了墨的絨布,一點點壓沉了西陲的天空。信閣的琉璃燈還在山壁上投著斑駁的光,可魔月鐵騎的馬蹄聲已經震碎了霧山的寂靜——他們沒能撼動那座藏在云端的閣樓,卻在撤軍途中,把怒火全撒在了蠻荒王庭的邊境哨所上。
第一個哨塔塌的時候,守塔的蠻荒老兵正給孫子削木劍。他聽見馬蹄聲抬頭,看見魔月騎士的長矛挑著哨所的旗幟,旗面上的蒼鷹被劈成了兩半。老兵把孫子往柴火堆后一推,抄起生銹的彎刀沖出去,最后倒在雪地里,血在積雪上暈開,像朵爛掉的紅梅。這一幕被山坳里采藥的貨郎看見,他腰間藏著信閣的銅哨,卻沒敢吹——哨聲會招來更多魔月兵,而他背上的藥簍里,還裝著蠻荒王庭少主急需的救命藥。
戰爭就這么炸開了。
魔月的投石機砸在蠻荒的城墻上,夯土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摻著的蘆葦——那是三十年前兩國還結盟時,蠻荒王庭用魔月送來的蘆葦混著本地黏土筑的墻。如今石頭砸上去,蘆葦在碎磚里蜷成一團,像些被掐斷的舌頭,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蠻荒的騎兵反撲時,馬蹄踏過的土地還留著去年魔月送來的麥種長出的麥茬。他們的弓箭上抹著魔月產的毒藥,箭桿卻刻著蠻荒的圖騰——這些箭,本是兩國工匠合鑄的“和親禮”,如今箭頭淬的毒,夠毒死一整個村莊的牛羊。
清月帝國的調停使騎著白馬來的時候,戰袍上還沾著沒干的酒漬。他在兩國營地間來回奔忙,靴底的泥一半是魔月的黑土,一半是蠻荒的紅泥。“再打下去,信閣的密信就要寫滿整座山了。”他舉著調停書大喊,卻被一顆流矢擦過耳際,帶起的血珠滴在信紙“和平”二字上,暈成個丑陋的墨團。
沒人聽他的。魔月的將軍正盯著沙盤上的鷹嘴崖——那里埋著蠻荒的糧倉,而他父親就是三十年前在那崖下,被蠻荒的伏兵挑斷了腳筋。蠻荒的首領摩挲著臂上的傷疤,那是十年前魔月的巡邏隊給他留下的,當時他懷里還抱著剛滿周歲的兒子。仇恨這東西,早就在骨頭縫里發了芽,如今借著戰火,瘋長成了纏人的藤蔓,把兩國的理智捆得死死的。
蒼古帝國的老皇帝在御書房里摔了茶杯。他看著密報上“魔月糧草告急”“蠻荒征兵至十三歲幼童”的字眼,指節捏得發白。案頭堆著群臣的奏折,一半勸他趁亂奪回失地,一半求他趕緊加固城防——誰都知道,蒼古這顆“蒙塵的明珠”,此刻就懸在兩國戰火的邊緣,稍有不慎就會被燒成灰燼。
夜里,信閣的觀星臺上,閣主正用青銅鏡照向蒼古的皇陵。鏡中,守陵的老兵正往墓碑旁的石燈里添油,燈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碑文中“永結盟好”四個字上,像在嘲笑這早已作古的誓言。她指尖劃過鏡邊的刻度,那里記著蒼古皇室的秘聞:三百年前,蒼古的公主曾帶著半個國庫的金銀,嫁給魔月的太子,那些金銀鑄的兵器,此刻正在戰場上,互相砍得火花四濺。
“注定的?”老仆端著藥碗上來,看見閣主對著銅鏡出神,忍不住問了句。藥碗里飄著的,是從蠻荒王庭偷偷送來的“還魂草”,據說能吊住快斷氣的人,可此刻連送藥的人,都在半路上被魔月的箭射穿了喉嚨。
閣主沒回答,只是把銅鏡轉向夜空。北斗星的斗柄正指向魔月的方向,而蠻荒的星軌亂得像團麻。她想起十年前,還在學堂里跟魔月、蠻荒的孩子一起背書,那時先生說“天下的土地,本就沒什么疆界,是人心把它劃成了一塊一塊的”。
如今,那些孩子長大了,手里握著刀,站在自己劃的疆界兩邊,紅著眼互砍。而蒼古的少年們,正扒著城墻,看遠處的火光染紅半邊天,手里緊緊攥著生銹的長矛——他們都在等,等這場洪水漫到自己腳邊,要么被卷走,要么,就踩著碎木片,拼出條新的路來。
信閣的琉璃燈突然滅了一盞,是被風刮的。山風裹著硝煙味闖進來,吹得燭火直晃,把閣主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像個站在棋盤外的看客,什么都看得清,什么都改不了。
蒼穹如墨,星子隱曜,命運的絲線在無人能見的高空交織,織成一張籠罩諸國的無形巨網。蒼古與魔月,若論昔日榮光,皆是足以讓大地震顫的龐然大物——試想,當兩頭雄獅在草原盡頭遙遙對峙,鬃毛怒張,獠牙閃著寒光,那必然交匯的目光里,藏著的便是無可避免的廝殺。仿佛九天之上真有雙俯瞰眾生的眼眸,指尖輕撥間,便將諸國命運的軌跡擰成死結,而這場注定染紅疆土的大戰,便是結繩處迸裂的火花,躲不開,也掙不脫。
可如今的蒼古帝國,卻似被歲月抽走了筋骨。曾經踏碎山河的鐵騎,如今在落日余暉里只剩斑駁甲胄;曾經震徹云霄的戰鼓,早已蒙塵在廢棄的軍帳深處。這份落寞,像一盆從九天潑下的冰水,猝不及防澆在欲燃的戰火上——那本可能席卷大陸的燎原之勢,暫時被壓下了,只余下裊裊青煙,在風中搖搖欲墜。
但冰面之下,卻是另一番景象。蒼古帝國內部的紛爭,如地底奔涌的巖漿,在厚重的巖層下翻滾、沖撞。裂隙中滲出的熱浪,早已讓地表的草木枯萎;偶爾迸發的火星,落在干燥的枯草上,便引得一陣噼啪作響。誰都知道,這看似平靜的土地下,正積蓄著足以掀翻天地的力量,一旦巖層崩裂,那噴薄而出的熾熱洪流,必將把整個蒼古大地燒得面目全非。
而蒼古帝國的心臟深處,正跳動著陰鷙的脈搏。那些隱藏在暗影中的密使,如晝伏夜出的鬼魅,踩著月光的碎片潛行。他們的靴底沾著露水與塵土,手中握著淬毒的流言與利刃,專挑魔月帝國與蠻荒王庭之間那道本就脆弱的和平裂縫下手。時而在邊境散播“魔月鐵騎已暗中集結”的謠言,引得蠻荒王庭的哨兵徹夜難眠;時而在市集偽造“蠻荒王庭私通蒼古余孽”的書信,讓魔月的百姓對著北境的方向咬牙切齒。他們像一群躲在暗處的蜘蛛,正拼命吐絲,想要加速那張名為“戰爭”的網收緊。
魔月與蠻荒,這對纏斗了百年的宿敵,自然也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他們的密探,可比蒼古的鬼魅更顯鋒芒——如一群羽毛泛著金屬光澤的毒舌,振翅掠過蒼古的萬里河山。他們停在諸國的宮殿梁上,側耳細聽君王的密謀;落在市井的酒肆屋檐,將“魔月愿贈百煉精鐵”“蠻荒可助糧草三載”的消息,混在醉漢的笑罵聲里散播。更令人咋舌的是蠻荒王庭的手筆,那些健壯如野牛的戰馬,披著鬃毛如瀑布的紅棕色外套,從北境的草原趕來,一批批涌入蒼古諸王國的馬廄。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聲音,像密集的鼓點,敲在每個王國的心頭。
秋雙國便是這場博弈中的幸運兒。當蠻荒的使者掀開運馬的帷帳時,連秋雙國的國王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那不是幾十匹、幾百匹,而是如潮水般涌來的戰馬,黑壓壓一片,至少有幾十萬匹。它們昂著頭,噴著響鼻,蹄子不安分地刨著地面,鼻孔里呼出的白氣在清晨的冷空氣中凝成白霧。這些戰馬,每一匹都眼如銅鈴,背如彎弓,一看便知是能馱著騎士踏破敵陣的良駒。它們涌入蒼古的疆域時,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恰似給這暗流涌動的內戰,裝上了一副滾燙的馬蹄鐵——局勢本就緊繃的弦,這下被繃得更緊了,仿佛稍一用力,便會“錚”地斷裂。
蠻荒王庭可沒打算藏著掖著。使者們帶著秋雙國馬廄的清單,在其他王國的朝堂上高聲宣讀,聲音里帶著刻意的炫耀:“瞧瞧秋雙國的好運!這幾十萬戰馬,夠他們組建多少支鐵騎?”消息像長了翅膀,三天之內便傳遍了蒼古的大小王國。那些原本還在觀望的君王,此刻坐不住了——有的在御書房里踱來踱去,手指敲著地圖上秋雙國的位置;有的連夜召來大臣,唾沫橫飛地討論著“如何才能從蠻荒那里分一杯羹”;更有甚者,已經派了使者快馬加鞭趕往秋雙國,懷里揣著沉甸甸的黃金與寶石,只為求購一匹戰馬。
可他們哪里知道,那些戰馬早已被打上了隱秘的烙印。秋雙國的使者深夜密會風之國的將軍,帳內燭火搖曳,映著兩份并排放置的馬廄清單,重疊的部分用朱砂圈出,那是早已定下的份額;軒和國的太子則收到了秋雙國國王的密信,信中用蠟封蓋著三方聯盟的印章,字里行間皆是“戰馬為聯盟共用,絕不可外流”的決絕。這些戰馬,如同被權貴預訂的稀世珍寶,早已名花有主,怎會輕易讓給旁人?
只是此刻,誰都不愿先捅破那層窗戶紙。秋雙國的使者面對其他王國的求購,臉上堆著客套的笑,嘴里說著“容我回去稟報國王”,轉身卻將那些黃金寶石原封不動地退回;風之國的士兵在邊境增加了巡邏,卻對外宣稱“只是防備野獸”;軒和國的糧倉悄悄向聯盟的領地轉運糧草,車轍印在泥土里,被刻意用樹枝掃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