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蒼古大地,就像一個被吹得鼓鼓的氣球,表面平靜無波,甚至能看到陽光在上面折射出的虛假光暈。可每個人都能感覺到,那緊繃的球面下,空氣正越來越稀薄,壓力正越來越大。風穿過山谷,帶著不祥的呼嘯;云聚在天際,顏色暗沉如鐵。一場席卷一切的暴風雨,已在醞釀之中,只待某個微不足道的火星,便能引爆所有的積蓄。
暮色四合,天云山莊的檐角挑起最后一縷霞光,映得朱紅大門上的銅環泛著暖光。與外界的暗流涌動不同,這里儼然是一片被時光溫柔包裹的天地——石階上剛灑過清水,映著往來人影;廊下掛著的紅燈籠還未點亮,卻已讓人想起年關將近的暖意。穿堂而過的風里,混著伙房飄來的蒸糕甜香,還有藥廬晾曬的草藥清苦氣,更有南來北往的腳步聲、談笑聲,像一掛被敲響的玉磬,叮咚不絕。
進進出出的人潮,比集市還要熱鬧幾分。有背著劍匣的江湖客,腰間令牌閃著冷光,腳步匆匆往議事堂去;有挑著擔子的藥農,筐里鮮草藥沾著晨露,正跟門房笑著打招呼;還有幾個扎著總角的孩童,捧著剛買的糖人,在人群里鉆來鉆去,銀鈴般的笑聲驚飛了檐下棲息的麻雀。可若細看,便會發現這熱鬧里藏著章法——往來者雖多,卻無一人喧嘩失禮,連孩童奔跑時,都被身旁的護衛不動聲色地護著避開了石階邊緣。空氣中那股別樣的氣息,是年節將近的期盼,又似山雨欲來的凝重,像一杯摻了蜜的清茶,甜里帶著微澀,讓人心里既有暖意,又不敢全然放松。
視線越過山莊的飛檐,風之國的土地正鋪展成一幅鮮活的畫卷。曾經被戰火啃噬過的焦土,如今已被新綠覆蓋,田埂上的農人彎腰插秧,水珠從稻葉滾落,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官道上馬車絡繹不絕,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吱呀”的輕響,車上載著的綢緞、瓷器、新糧,堆得像小山,車把式甩著響鞭,哼著新編的小調,調子輕快得能讓人跟著打起節拍。城鎮里更是熱鬧,酒肆的幌子在風中招展,布莊的伙計站在門口吆喝,連墻角曬太陽的老丈,都瞇著眼數著新蓋起的青磚瓦房——這哪里還有半分戰場的影子?分明是一座從灰燼里開出的花園,每一朵花、每一片葉,都透著拼命生長的勁兒。
可這繁花似錦的表象下,另有一曲激昂的戰歌在暗涌。城西的鍛造坊里,火光沖天,映紅了半個夜空。鐵匠們赤著臂膀,古銅色的皮膚上汗珠滾滾,大錘掄得如流星,砸在燒紅的鐵塊上,發出“鐺——鐺——”的巨響,震得地面都在微微發顫。火星濺起,落在地上,像撒了一地碎金,很快又被鐵匠的靴子碾滅。而城北的校場上,更是殺氣騰騰。士兵們穿著嶄新的鎧甲,列隊操練,長槍如林,在暮色中閃著寒光。“喝!哈!”的喊殺聲此起彼伏,整齊得像驚雷滾過平原,震得遠處的樹梢都在搖晃。他們練得極苦,有人累得扶著槍桿喘氣,汗水順著下巴滴進泥土,卻只是抹把臉,又咬牙挺起身;有人被同伴的木劍擊中臂膀,悶哼一聲,卻依舊穩步上前,眼神銳利如鷹。他們心里都清楚,這身力氣、這手功夫,不是為了炫耀,是為了將來某一天,能擋在妻兒、鄉親身前,把那些豺狼虎豹,死死攔在這片土地之外。
云逸站在窗前,望著天邊最后一抹殘霞,輕輕嘆了口氣。明日一早,他便要動身回天古城了。案幾上攤著的卷宗,已用紅繩捆好,分門別類,整整齊齊。從山莊的防務,到與周邊城鎮的糧貿,再到暗中培養的密探名單,每一項都標注得清清楚楚,旁邊還壓著他親筆寫的字條,叮囑接手的人哪些需加急、哪些要留意。就像一盤精心布好的棋,每一顆子都落在了該在的位置,只待后續之人按部就班,便能穩操勝券。他指尖劃過卷宗上“天古城”三個字,眼底泛起一絲暖意——那里有天刀門的青磚灰瓦,有師父親手栽種的老槐樹,還有即將拔地而起的天刀盟總部。臨行前他已收到消息,李副門主帶著工匠們,早已在天古城圈定了地塊,此刻怕是正連夜趕工,夯土的號子聲,說不定能傳到半條街外呢。
說起建造的事,便不得不提鍛造堂的唐堂主。那老伙計性子執拗,卻最懂建筑筋骨,由他盯著用料、監工,云逸一百個放心。聽說他每日天不亮就往工地跑,帶著工匠們丈量尺寸,連梁柱的木紋朝向都要細細挑選,誰要是偷工減料,他能拿著墨斗追到對方家里去。而莫堂主,如今已是天刀門的副門主了。想起莫堂主,云逸嘴角彎了彎——那家伙從前總跟在自己身后,話不多,卻最是可靠,如今能獨當一面,倒也不負所望。
如此一來,天刀門便有三位副門主了。獨孤雪算一個,她心思玲瓏,運籌帷幄的本事連老門主都贊不絕口,門里的大小計謀,多半出自她手;李師兄是第二個,性子沉穩得像塊磐石,做事一絲不茍,讓他管教務、練弟子,從不出半分差錯;再加上新晉的莫副門主,一手刀法狠辣,又擅長調度人手——這三人各司其職,倒像三只穩固的鼎足,把天刀門撐得穩穩當當。
窗外的風漸漸涼了,帶著夜露的濕氣。云逸抬手關上窗,將遠處校場的操練聲擋在外面。明日的路還長,他得早些歇息,只是不知,當他踏上歸途時,這風之國的繁華與暗涌,又會醞釀出怎樣的變數。
暮色漫過天刀盟的飛檐時,獨孤雪正與云逸并肩站在議事堂的丹陛之下,指尖劃過攤開的輿圖。燭火在她眼睫上投下淡淡的影,映得那雙總是凝著銳氣的眸子,此刻多了幾分沉靜。這幾年,她與云逸的身影幾乎從未分開過——他揮刀定乾坤時,她便在帳后布棋局;他策馬踏狼煙時,她已遣人疏通了糧道。議事時,他話音剛落,她總能精準補上空缺的細節,偶爾目光交匯,無需多言,便知對方心意。這般默契,早已超越了尋常的袍澤情誼,倒像一把劍的鋒與鞘,缺一不可,共同撐起了天刀盟的半邊天。
而門內的庶務,則全托給了李師兄與莫副門主。李師兄性子如陳年古玉,溫潤卻堅韌,每日卯時便起身巡查演武場,弟子們的刀術札記上,總留著他用朱筆圈點的批注,字跡端正得如同他本人;莫副門主則是另一種風格,雷厲風行,帶著一股沙場磨礪出的悍氣,庫房的兵器盤點、護山大陣的檢修,經他手后,連最挑剔的老執事都挑不出半分錯處。兩人一柔一剛,恰似天刀門的左右護柱,將繁雜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
正因這般上下同心,天刀盟這幾年的聲名,竟如燎原之火般燒遍了武林。茶肆的說書人提起“天刀”二字,總要拍著驚堂木拔高了聲調:“那云盟主與獨孤姑娘,真真是神仙眷侶般的人物!單槍匹馬闖過黑風寨,刀光一閃便救了三百百姓……”江湖兒女的腰間,若佩著天刀盟的令牌,走在路上都能引來幾分敬畏。這股勢頭,像極了夜空突然亮起的新星,鋒芒畢露,連那些盤踞武林百年的老牌門派,都不得不側目。
天刀門更是借著這股東風,瘋長如雨后的青竹。演武場從最初的一處,擴到了東、西、南三處,每處都能容納上萬人操練,清晨的刀聲劈破晨霧,能傳到十里之外。新晉弟子的名冊,厚厚一疊堆在藏經閣的架子上,細數下來竟有十萬人之眾——單是每日開伙的炊煙,便繚繞得如云霞一般。這般規模,隱隱已有了“武林第一大派”的氣象,只是門內老人都清楚,比起那些傳了數百年的老牌門派,天刀門還少了些沉淀,就像一株長得太快的樹,枝干雖壯,根須卻還需再往深土里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