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池邊上的小院落里。
連日的陰雨,將石板路縫隙中的泥土沖洗一新。
細密的雨點中,涼風(fēng)吹拂。
盛開正艷的木芙蓉開滿小徑兩側(cè),花香混雜著泥土氣息蔓延整個院落。
陳逸靜靜地坐在堂屋里品茶,邊上的王紀畢恭畢敬的坐在一旁,講述著茶馬古道傳來的消息。
“大人,那幫馬匪當(dāng)真可怕。”
“凡事從西域佛國回返的魏朝商賈,無一幸免,皆被他帶人所殺。”
“若不是咱們蜀州萬家商隊遠遠察覺不對勁,僥幸逃脫性命,還不知會死多少人。”
陳逸嗯了一聲,并未開口,心中思緒不停。
他作為親手讓呂九南“假死”之人,早就料到蘭度王不可能對此事無動于衷。
即便蘭度王不敢率領(lǐng)匪盟大軍前來蜀州,他一樣會做些合乎情理的事。
一如屠殺過往的商旅,或者放出風(fēng)聲說要找“劉五”復(fù)仇之類的話。
當(dāng)然這并非壞事。
至少對陳逸來說,不是壞事。
想到這里,他不動聲色的問道:“蜀州府城這邊如何反應(yīng)?”
問出這句話的同時,他已經(jīng)在心里有了答案——亂象已生。
事實也的確如此。
就聽王紀說道:“不瞞大人,消息傳來之后,東西兩市的糧價從三兩銀子一石,直接漲到了六兩。”
“即便如此,一些提前得到消息的世家大族仍派人前去搶購,連帶著城內(nèi)百姓也是一樣。”
“除此之外,藥材、絲綢、茶葉等等物品也都漲了價。”
他知道陳逸這些天多是關(guān)注東西兩市,便首先稟告了相關(guān)的情況,然后才繼續(xù)道:
“布政使司衙門剛剛發(fā)布公告,全城戒嚴。”
“城衛(wèi)軍取消一切休沐,戍守在各個街巷城墻,以及臨近的驛站。”
“知府衙門聞風(fēng)而動,多是在街上巡視,凡是有鬼祟動作,或者散布謠言的一律捉拿。”
“提刑司那邊倒是一切如常,聽說他們近期都在追查殺害呂九南的‘劉五’。”
陳逸微微挑眉,“怎么?知府衙門和提刑司想拿他交給蘭度王換取邊境平安?”
若是這樣,那幾個提刑司千戶還真是軟骨頭。
王紀苦笑道:“不無這種可能。”
“您應(yīng)該記得五年前的那場大戰(zhàn),蜀州至今都還有些影響,尤其是定遠軍。”
“雖說三鎮(zhèn)兵士已經(jīng)滿編,但是良莠不齊,超過一半的新軍,其修為實力、廝殺經(jīng)驗等均若許多。”
陳逸自是知道這些,也清楚定遠軍沒成氣候前,蜀州這邊九成之人都不想輕啟戰(zhàn)端。
想了想,他問道:“蕭家可有什么消息?”
王紀回憶片刻,“老侯爺暫時沒有傳出話來。”
“不過聽說布政使司的劉洪大人,在安排好衙門事宜后,他就馬不停蹄的趕去了蕭家。”
“大人,您說他是不是想讓老侯爺出山?”
陳逸聞言笑了一聲,搖頭道:“恰恰相反。”
“若我所料不差,劉洪去蕭家的目的應(yīng)是勸說老侯爺稍安勿躁。”
甚至他都能想到劉洪會出哪些話來。
侯爺,眼下僅是有些許風(fēng)聲,還需要查明孔雀王旗境況。
侯爺,以邊關(guān)戍守的軍士足以應(yīng)對那幫馬匪,便是他們舍命前來,也無需讓定遠軍出手。
侯爺您身體抱恙,應(yīng)該多等一些時日。
再加上茲事體大,還需要傳信朝堂,讓圣上親自定奪。待消息確定后,您再動也不遲。
云云。
陳逸暗自冷笑一聲,他相信劉洪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時間就會去信給蘭度王,同樣是勸說那幫馬匪稍安勿躁。
以他對劉洪的了解,那老家伙著急歸著急,還是能區(qū)分輕重緩急的。
尤其他還準備拿雞毛當(dāng)令箭,借著歲考的契機拉攏、打壓蜀州的世家大族。
對于這些,王紀自然不甚了解,臉上露出一抹尷尬,“大人這么說,必然不會差了。”
他倒是沒想過劉洪會去勸說老侯爺別輕舉妄動。
畢竟他所站的位置太低,不清楚如今朝堂、蜀州對蕭家的居心。
說的直白些——不到萬不得已,大魏朝自圣上、朝堂到蜀州各位大臣,乃至一些世家大族中人,都不希望蕭家再獲得調(diào)兵遣將的機會。
虎符一出,蕭家便真正掌控了三十萬定遠軍。
屆時,那些居心叵測之人,拿什么跟蕭家抗衡?
陳逸心中清楚這些境況,卻也沒跟王紀解釋。
他敲著桌子,思索片刻,問道:“這幾日柜上應(yīng)該還有些銀子,你都拿給柳護衛(wèi)。”
“這……”
王紀略有遲疑的點頭說:“小的稍后就去。”
其實他這句話說得很是違心。
過去的三天里,百草堂因為限量售賣茶飲,攏共就賺了不到五千兩銀子。
受到影響的不僅包括秦樓、酒樓,連帶著蕭家?guī)组g藥堂的茶飲供應(yīng)都受了很大影響。
準確來說,如今百草堂只給蕭家每天每間藥堂供應(yīng)一百壇茶飲。
多的沒有。
陳逸自是看出王紀的小心思,依舊沒有解釋,只繼續(xù)吩咐道:
“另外,你去找賈老板一趟,想辦法將他手里的銀子都拿來。”
“理由是讓他賠償損失也好,還是借取也罷,總之你把那些銀子拿到手后,一并給柳浪送過去。”
王紀點頭應(yīng)是。
沒轍,百草堂的銀子都用了,他也不差賈余志那些銀子了。
同時他恢復(fù)平靜后,還想到一事。
“只是大人,閆海在廣原縣那邊的銀子怕是沒有著落了啊。”
陳逸嗯了一聲,目光看向屋外的木芙蓉,臉上罕見的露出些遲疑。
這幾日,他在查探蜀州各處境況時,考量最多的已然不是劉洪,而是蕭家。
準確的說是蕭老侯爺。
一來是他這次以“陳余”的身份在蜀州露面,蕭家那邊無動于衷,讓他心下嘀咕。
不免擔(dān)心老太爺那邊有什么謀劃。
二來他手上的銀子的確不夠用了。
除去給柳浪的十多萬兩銀子外,剩下的錢都是他給樓玉雪準備的。
若是全力收購幾家糧行手里的糧食,必然影響他接下來的計劃。
沉默片刻。
陳逸暗自嘆了口氣,如今的境況,他怕是也得多冒一些風(fēng)險了。
當(dāng)然,他所想的“風(fēng)險”與性命無關(guān),純粹是可能被蕭老太爺瞧出破綻來。
他先前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在暗中做那些事情時都有意避開與蕭家的人正面對上。
這次看來避無可避了。
“明日一早,你代我給蕭家遞一張拜帖。”
王紀微愣,“蕭家?您要去拜見大小姐?”
陳逸搖了搖頭,“遞給蕭老侯爺,看看他什么時候方便見我一面。”
“好。”
以百草堂如今的紅火,王紀倒是不擔(dān)心蕭家老侯爺拒絕拜帖。
沒多會兒,王紀領(lǐng)命離開。
陳逸不待遲疑,喚來張大寶,吩咐道:“讓你找的人都準備好了嗎?”
張大寶用力點點頭,略顯青澀的臉上隱約有幾分激動之色。
“大人放心,您交代的事情,我一定盡心。”
“那好,今晚就讓他們動起來吧。”
“是!”
張大寶應(yīng)和一聲,剛要上前給他解除臉上的易容偽裝,就聽陳逸道:
“你去吧,這次我自己來。”
“這……大人,要不我給您說說其中竅門?”
陳逸搖了搖頭,笑著說:“你給我易容了這么多次,便是我沒太注意,也學(xué)到了一些。”
頓了頓,他擺手示意道:“正事要緊,趁著還沒入夜,讓他們提前去合適的地方。”
張大寶聞言便不再遲疑,躬身行禮后轉(zhuǎn)身離開。
陳逸看著他消失在院門外,臉上的笑容一點點的消散。
“算算時間,樓玉雪那邊的人也該動起來了。”
“再加上張大寶這邊的,短時間內(nèi)足以將‘蘭度王欲率領(lǐng)大軍前來攻打蜀州’的消息傳遍蜀州。”
沒錯。
陳逸在先前和樓玉雪商議后,依舊不放心,便安排了張大寶做第二手準備。
目的很簡單——他要用最短的時間讓蜀州的糧價漲起來。
“想要使人滅亡,必先使人瘋狂。”
“冀州商行……呵,終歸小家小氣了些……”
這般想著。
陳逸接著取出張大寶的家伙什——一個由藤條編織的箱子,從中拿過一柄巴掌大的匕首。
他比劃兩下,便對著銅鏡逐步卸下臉上的偽裝。
陳逸看著自己的容貌一點一點的恢復(fù),直至手上多了張薄薄的面具時,他方才有所感慨。
“易容術(shù)倒也算神奇。”
“只是這門技藝唯手熟爾,并不涉及天地靈機,再是精湛的人,也僅是把面具制作的精細些罷了。”
和這門技藝相比,琴棋書畫、武道等方才是大道之途。
陳逸擦了擦臉,便收拾好藤條箱子,將其帶上后撐著傘出了院子。
接下來幾日,張大寶也有安排,他得自己動手給自己易容了。
“也好,這樣我也不用來回騰挪了。”
……
正當(dāng)陳逸得知這則消息時,柳浪已經(jīng)帶著薛斷云等人守在那間位于西市深處的一間兩進院子里。
相比前些日子的老舊家具的布置,此刻這座院子各個房間都已經(jīng)被糧食堆滿。
一個麻袋裝著兩石糧食,這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堆了三萬個。
若非因為連日下雨,柳浪都想將他們?nèi)紨[在院子里,省的搬來搬去的麻煩。
所幸他們這幾日除了費些力氣,沒遇到過什么麻煩。
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這時候,柳浪大馬金刀的坐在太師椅上,就守在堂屋門外。
他看著連門都很難進去的內(nèi)堂,嘴里忍不住嘀咕說:
“老板這是算準了糧價還會漲,所以提前讓我們囤積想大賺一筆?”
他這幾日不斷的喬裝身份奔波于東西兩市,自然清楚每日的糧價如何。
今日之前倒也罷了。
每天的糧價頂多漲一錢兩錢的銀子。
待到此刻,隨著茶馬古道的消息傳來,整個蜀州的糧行都以各種理由調(diào)整的糧價。
細糧一石六兩。
粗糧一石三兩。
其余能夠代替糧食的紅薯、地瓜之類,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漲幅。
這不得不讓柳浪有所懷疑——那位素來算無遺策的老板的目的。
要知道他們先前花費十多萬兩銀子收取的糧食,均價約莫三兩二錢一石。
若是現(xiàn)在售出,所得銀錢幾乎翻了一倍。
“三十萬兩銀子啊……該說不說,老板這頭腦只在百草堂算是屈才了。”
聞言,一旁的薛斷云、張三虎、張四虎三人也面露敬服。
別看他們天山派在江湖上名頭很響,但那只是以武道聞名。
若論賺錢營生,拍馬也趕不上他們這三日經(jīng)歷。
張四虎掰著手指頭算了半天,忍不住撓了撓頭:“師兄,咱們賺了多少銀子?”
薛斷云哭笑不得的搖頭:“四虎師弟,不是咱,是東家賺的銀子。”
他們只是聽命行事,可不能見錢眼開,憑白讓人誤會。
特別是一直帶著他們的“柳青”護衛(wèi)頭頭兒還在跟前。
張四虎憨笑兩聲,大抵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便不再多問。
旁邊的張三虎倒是回了一句:“師兄,你說咱們老板買這么多糧食做什么?”
薛斷云遲疑說道:“如今蜀州糧價漲了這么多,下一步應(yīng)該就是要把糧食售出了吧?”
柳浪聽到他們的對話,掃視著三人,笑著搖了搖頭。
“依我說,老板這么做一定不簡單。”
“哦?柳護衛(wèi)知道東家的打算?”
“不知道。”
柳浪解釋道:“雖說我不知道老板具體用意,但我卻是清楚他的為人。”
就以老板走一步看三步的行事風(fēng)格,必然不可能只是為了賺些銀子。
要知道當(dāng)初火燒三鎮(zhèn)夏糧的時候,老板就已經(jīng)賺了六十萬兩銀子。
雖說其中三十萬兩給了蕭家,一部分留在了春雨樓的樓玉雪那里,但這也能說明老板對銀錢并不上心。
至少他不像黑牙那樣,唯利是圖。
“那……老板他……”
沒等張三虎繼續(xù),柳浪抬手道:“有人來了!”
薛斷云一頓,連忙示意張三虎、張四虎分散在院子四周查探境況。
柳浪則是待在原地,凝神聽著外面的動靜。
待確定兩里外的三名可疑之人的目標(biāo)是這里后,他不由得嘀嘀咕咕起來。
“還真讓老板說著了,有人前來查探我等……”
話音未落,柳浪從懷里掏出兩張紙看了看,臉上頓時愣住。
“哎?”
“老板怎么說來著?”
“有人阻攔偵查看這張,還是那張?”
娘的,兩張紙長得一模一樣,又被他放在一起,神仙來了也分不清哪張是哪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