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逸自是不知道有人在暗中窺探。
畢竟以他如今的修為和對天地靈機的契合掌控,五里方圓內的風吹草動,幾乎少有瞞過他的。
走走停停間。
他回返春荷園,褪去黑衣、解掉臉上的偽裝,換上一身輕便的長衫。
方才長出一口氣。
“冀州商行的謀劃已然完成大半,若是一切順利的話,很快他們便會被逼到絕處。”
“屆時,他們是選擇鋌而走險,還是偃旗息鼓,暫且不好下定論。”
當然。
陳逸更希望冀州商行癲狂些、目中無人些。
唯有這樣,才能讓他看到更多隱藏在蜀州水面下的蠅營狗茍。
更何況冀州商行的人若是選擇吃這個啞巴虧,對他后續的計劃也有影響。
所幸……
所幸林懷安死了。
陳逸臉上露出些笑容,大抵是想到某些人得知自己“棋差一著”時懊惱的模樣。
他看著窗外夜色,眼神略有幾分戲謔。
大魏朝扛鼎兩百多年,世家門閥結黨營私,關系當真盤根錯節。
不止是在朝堂、江湖上,還涉及市井百姓。
有句話說得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可對那些屹立成百上千年的世家大族而言,他們奉行的是“取之于民,用之于己”。
哪一個不是在吸百姓的血?
就如那冀州商行,他們背后不出意外應該是非富即貴。
“既然來了,總要留下些什么。”
陳逸輕聲說了一句,便起身關上窗子,回身盤腿坐在床榻上。
原本那些蠅營狗茍的事情與他無關。
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
蕭家四面楚歌,他這位蕭家贅婿豈能獨善其身?
前有白虎衛給他的“雛鳥”身份,后有一樁樁一件件針對蕭家的陰謀算計。
哪一件都影響他的悠閑日子。
為之奈何。
“希望這次之后,蜀州能夠安穩一些。”
“我鐘意那根‘一點寒梅’許久了啊。”
……
這時候,已近丑時。
可蕭老太爺仍舊沒有入睡。
不止是他。
蕭申、蕭懸槊等人也都聚集在清凈宅內。
一個個面色凝重,俱都看著上首的老太爺。
“大哥,劉洪今日此來說得那些話是否有失偏頗了?”
蕭申一改往日的和善,雙手搭在兩側椅背上,語氣略有不悅的哼道:
“他身為蜀州布政使,怎能胳膊肘往外拐?”
老太爺似是沒聽見般,低眉順眼的看著手上的翡翠扳指。
蕭申正待再說,卻見對面的蕭懸槊沖他搖頭,便只得坐在那里生著悶氣。
蕭懸槊見狀,瞥了眼老太爺,暗嘆一口氣。
無怪蕭申這樣的老好人都會生氣。
實在是劉洪前來勸說他們“稍安勿躁”,等同于讓他們放棄緩和蕭家境況的機會。
要知道,蕭家雖是掌握定遠軍的武侯,但也不能隨意調動。
必須要有大魏朱雀衛、蜀州都指揮使以及蕭家三方虎符合一,方可調動軍伍。
除非蕭家謀反,不然三鎮軍士一個都不離開。
尤其是像“婆濕娑國孔雀王旗犯邊”這類事情。
因而,劉洪今日前來勸說老太爺稍安勿躁,等茶馬古道有明確消息傳來,再上奏朝堂。
理由也算冠冕堂皇——免得些許“風吹草動”,驚擾了圣上。
沉默片刻。
老太爺松垮的眼皮微微抬起,看了看天色,便語氣平緩的說:
“天色不早了,都回去歇著吧,看來今日都指揮使司那里沒有消息傳來。”
“大哥……”
不等蕭申再勸,老太爺擺了擺手,“老三,我知你所說的用意。”
“但……劉洪說得不無道理。”
“如今僅是萬家的商隊傳出些消息,還未打探到蘭度王及其麾下東進犯邊跡象。”
“這時候上奏圣上,出動定遠軍的確早了些。”
老太爺幾句說得古井不波,卻也很堅決。
使得本還想再多說幾句的蕭申徹底偃旗息鼓,一言不發的起身離開。
蕭懸槊等人相互看了看,便也跟著行了個禮。
“父親,您也早點歇息。”
“老爺……”
不大會兒功夫。
清凈宅徹底清凈
事實上,讓他此刻這般安靜的是劉洪臨走前說得最后幾句話。
“侯爺,蕭家蟄伏五年,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也都有所忌憚。”
“這時候您若著急調動定遠軍,難免會讓那些有心人找到機會攻訐蕭家。”
“您吶,不能急啊。”
雖說蕭老太爺清楚劉洪此來勸說乃是出于他的私心,但是這番話的確說到了他的心里。
這么多年都忍了。
何必急這一時啊?
更何況眼下蘭度王的孔雀王旗仍在茶馬古道上轉悠,并沒有東進的跡象。
萬一日后確定那幫馬匪不來,他此刻上奏朝堂請出虎符便就成了笑話。
真應了那句話——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啊。
蕭老太爺想著這些,渾濁眼睛看著堂外的月色,長嘆一口氣。
“都指揮使司那里怕也是這么想。”
“李復,朱皓二人,比老夫預想的還要沉得住氣啊。”
便在這時,蕭靖閃身而來,“老爺。”
蕭老太爺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緩和一些,靠坐在椅子上問道:
“查清楚了?”
蕭靖躬身行禮道:“查到了。”
“消息的確是從萬家傳出,那人名叫萬輝,乃是萬鴻章的外孫。”
“此番他率隊前往西域佛國,途經茶馬古道前半段,商隊中的一名護衛提前察覺孔雀王旗所在,這才讓他們得以活命。”
蕭老太爺微微皺眉,“他們又是如何得知蘭度王欲要東進的事?”
“老爺,這事屬下也調查了。”
“據說是他們逃亡的路上救了一位從蘭度王手下僥幸逃脫的商賈,這才得知那邊的境況。”
“這么說來,這件事有一定可能是……假的?”
蕭靖聞言點了點頭,“的確如此。”
頓了頓,他接著稟報道:“不過有一件事可以確定下來。”
“邊境往西千里內,的確有孔雀王旗的蹤跡,這一點得到了烽火堡的印證。”
蕭老太爺微微頷首,手指下意識的敲著一側的椅背上,蒼老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些思索神色。
“烽火堡作為前哨站,那里的消息都得自軍中斥候,他們所說應是沒什么問題。”
“眼下只需要確定孔雀王旗的蹤跡,便可推斷他們行進方向。”
說到這里,蕭老太爺略微停頓。
“若是能探查到蘭度王的消息,當然更好。”
蕭靖聞言面露難色,略有遲疑的說:“侯爺,這請恕屬下做不到。”
蕭老太爺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老夫自然清楚指望不上你,若你能帶著暗衛深入婆濕娑國,豈不是跟白虎衛那幫人一樣能耐了?”
蕭靖尷尬的笑了笑,他可不敢拿手下那些只能在蜀州轉悠的暗衛跟大魏朝白虎衛相比。
這不單單是實力的問題。
而是想要做到白虎衛那等滲透程度,背后的準備和謀劃根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財力、人脈、渠道等等,缺一不可。
就拿蕭家現在的暗衛來說。
耗費一家之力,兩百年時間,也僅僅是覆蓋整個蜀州而已。
單是如此,每月花銷出去的銀子都不是常人能想象的。
所幸如今蕭家不太缺銀子,讓他能夠讓一些人深入幾個世家大族。
諸如萬家、劉家,乃至各個衙門。
沉默片刻。
蕭靖想了想,問道:“侯爺,這件事是否該讓二小姐知曉?”
蕭老太爺聞言,稍稍挺直腰桿,思索道:“茲事體大,的確該讓驚鴻提前知曉。”
“不過……”
“算了,多等兩天,后日一早你收集完蜀州境況傳與驚鴻。”
蕭靖點頭應是。
這樣也好。
多等兩天,蜀州境況更加明朗。
興許蘭度王和他麾下的孔雀王旗會有新的消息傳過來。
蕭老太爺也是這樣的想法。
只是他清楚這些的同時,也是有些不甘。
若是蘭度王真的帶著孔雀王旗犯邊,他便可調動定遠軍。
那么是不是戍守邊疆抵御孔雀王旗,都由他說了算。
到那個時候,即便仍然不可能讓蕭家一勞永逸解決所有問題,但也可以讓絕大多數人投鼠忌器。
至少蜀州府城內,那些世家大族不敢再有心思。
思索良久。
蕭老太爺拄著拐杖起身朝廂房走去。
一邊走,他一邊交代道:“烏山互市眼瞅著就要建成,乃是重中之重。”
“其他的……靜觀后續吧。”
蕭靖躬身行禮,“侯爺放心,屬下近日一定全力查探此事。”
“別忘了劉洪那邊……”
聽到蕭老太爺最后留下的那句話,蕭靖起身看著他的背影,臉上不由得露出幾分苦笑。
劉洪。
他畢竟是蜀州左布政使,還是荊州劉家的三房主事,手下人并不是那么容易收買的。
即便他用盡各種手段,迄今為止也只安插進去兩名暗衛,且還是無法在后宅自由出入的家丁。
怎能查探到劉洪所為?
想到這里,蕭靖收斂心神,閃身離開蕭家。
不管怎樣,他都要盡力而為。
……
翌日,天光不亮。
蕭家府邸的側門便已打開。
三管家陸同坐在側門內,朝外面打量一番。
待看到門外已有兩三輛馬車等候,他便整理好身上長衫,踱步出門。
“無關人等,速速退避。”
“若有拜帖,奉上即可。”
“禮物一概不收。”
顯然能在這里等候的人大都知道規矩。
聽到聲音后,他們一個個便都走下馬車,拿著拜帖交到陸同手上。
其中就有王紀。
他將一封拜帖遞過去后,笑著抱拳道:“有勞陸管家,幫我遞給侯爺。”
陸同瞧了他一眼,略有意外的問:“王掌柜的今日怎的這般正式?”
他自是認識王紀的,也知道王紀多次往來蕭家都是拜訪大小姐。
要么是和大小姐商議藥堂之事,要么是來送分潤的銀子。
倒也沒怎么遞上過拜帖。
王紀聞言笑了笑,“此番在下不是拜訪大小姐,而是代我家大人給侯爺遞上一封拜帖。”
頓了頓,他補充道:“我家大人知道侯爺日理萬機,所以并未言明拜訪時間。”
“并且他還特意叮囑我,一切以侯爺意愿為準。見或不見,何時見,只希望他老人家給句話。”
陸同恍然的點了點頭,問道:“你家大人便是百草堂那位?”
“正是他,耳東陳,單名‘余’字。”
“我記得,先前他曾來過一次府里拜訪大小姐,還是我引著他去的佳興苑。”
王紀滿臉堆笑的附和道:“陸管家好記性。”
陸同嗯了一聲,接著問:“聽說他離開蜀州去了其他地方,什么時候回來的?”
“我家大人回來有些時日了,一直瑣事纏身。”
“這不,他剛忙完就差我遞過來拜帖。”
“哦……”
閑聊幾句,王紀驅車離開,眼睛卻是仍舊看著蕭家府邸。
他多少有些感慨。
“也不知大人做了這么多事,蕭家日后會對他如何想法。”
不過仔細想想,這些事情也不是他能考慮的。
如今蕭家還不清楚輕舟先生就是百草堂的老板陳余。
誰知大人會讓蕭家什么時候得知此事?
這般想著,王紀平復心神,拍了拍車廂吩咐道:“去東市賈氏藥材行。”
“畢竟咱們是過去收銀子的,若是去晚了,難免讓人不悅。”
當然,去早了,估摸著賈余志也不會不悅。
陸同看著馬車走遠,低頭將手里的拜帖翻了翻。
他看完心中有數,正要離開,卻聽門外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老陸,老陸……”
陸同見來人是府里大管家包同,不由得皺眉道:“你這是……怎地這么慌亂?”
包同不待回答,拉著他就往中院跑。
“沒時間說了,走,跟我去見老爺!”
見狀,陸同也知道有大事發生,便順從的跟在他身后。
等兩人離開。
門房邊上一位駝背老者緩緩走出,瞧了一眼。
“什么事,能讓包同這么慌張?”
想了想,他便拿過掃帚,拎著背簍踱步追過去。
佳興苑內。
陳逸一早起床洗漱完,便帶著蕭無戈、小蝶一同來到這里享用早膳。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今日蕭婉兒的心情格外的好。
她不但換了一身顏色艷麗的紅色大氅,發型、發飾也都細致打理過。
不免讓陳逸多看了兩眼。
蕭婉兒若有所覺,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妹夫是有話要說?”
陳逸迎著她的目光,笑了笑說:“大姐今日有事要外出?”
蕭婉兒聞言看了看身上,反應過來后,臉上頓時露出些許紅暈,低下頭道:
“今日沒什么大事,就昨日清梧妹妹說要來府里坐一會兒,說是有事與我商議。”
陳逸微愣,“崔小姐?”
奇了怪了。
他昨晚才見過崔清梧,還特意交代了讓她去找那幾家糧行的事。
她怎地還有時間來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