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吧。”
看到老太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陳逸平靜的臉上露出些許笑容。
很淺,但是很真誠。
這次他來找老太爺本就有開誠布公的打算。
原因有二。
一者他的謀劃之中,老太爺是重要且必要的一環。
老太爺若是能配合他做出一些合乎常理的應對,便能在一定程度上騙過絕大多數人。
二者,陳逸有些事情也不得不讓老太爺知情了。
并且,他還想借此機會試探出老太爺的心思,以便他后續的一些謀劃。
諸如對劉洪、荊州劉家等等這些。
若是老太爺不愿下死手,整個蜀州之地,又有何人能光明正大的斬殺他們?
反之。
若是他用些類似刺殺的小伎倆,于解決蕭家的境況百害而無一利。
試想一下劉洪被他暗殺,蜀州眾多衙門會如何想,朝堂上會如何想。
總歸不可能不去懷疑蕭家所為。
陳逸清楚這些,因此決定來一趟蕭家。
“為免有遺漏,我想我需要從頭開始說起……”
陳逸說的頭,便是百草堂的創立。
大抵是個很俗套的故事。
他學成出山來到蜀州,想要一個安身立命之地。
王紀因為犯了大錯,被蕭婉兒趕出蕭家,從而與他結識。
兩人一拍即合,創立了百草堂。
那之后,茶飲售賣、藥堂經營的事情自不用多說。
陳逸重點說了那晚他當著蕭靖的面斬殺劉二虎,以及火燒三鎮夏糧的由來。
“歸其根本,劉敬乃是被我所殺。”
蕭老太爺和蕭靖對視一眼,臉上都是果然如此的神情。
陳逸見狀,笑著說:“我想侯爺應是知道原因。”
“劉敬花費重金,委托明月樓的殺手前往百草堂,意圖竊取茶飲配方一事。”
“若非蕭家大小姐安排謝停云和沈畫棠二位女俠提前來到百草堂,那晚上王紀等人已經身死。”
這是陳逸能想到的最為合適的理由。
也是蕭老太爺和蕭靖兩人不會起疑心的理由。
除非他們當晚在現場,否則陳逸的殺人動機完全閉環,且符合常理。
“所以,你就殺了劉敬?”
“你不怕荊州劉家報復?”
話音剛落,蕭老太爺明白過來,笑著搖搖頭。
“倒是老夫糊涂了。”
“你殺了劉敬,整個蜀州乃至荊州劉家都將矛頭指向我蕭家,根本沒人懷疑是百草堂所為。”
“更沒有人懷疑到你身上。”
陳逸笑了笑,“劉敬不死,總歸是個隱患。”
“恰巧那時,蕭家藥堂將靈蘭軒徹底壓垮,劉敬也被荊州劉家勒令離開蜀州。”
“在下不得已出此下策,連累侯爺受劉家煩擾,還望侯爺見諒。”
蕭老太爺不置可否的看著他。
老實說,他的確有幾分不悅。
想他堂堂大魏朝定遠侯,南征北戰數十年,臨老了竟然被一個小輩擺了一道。
換做任何人,相信都會心有不滿。
何況“劉敬之死”的事情,讓他不得不提前動用萬家這條暗線。
總歸有一些折損。
蕭靖稍稍抬頭看了一眼老太爺,心里清楚以他的脾性必然有些火氣。
想了想,他開口問道:“所以是你主動找到劉敬的手下人?”
陳逸笑著點點頭,“他們那一晚出現在西市外面,乃是我傳信劉敬商議茶飲配方之事。”
“所以劉二虎看到的境況倒也不算作假。”
陳逸略一停頓,看向蕭靖佯裝誠懇的說:“我本想親自出手了結他,卻是沒想蕭統領會先一步出手。”
蕭靖勉強擠出笑容:“巧合罷了。”
“那晚我只是不希望他開口指認是蕭家人所為。”
“若非……”
不等他說完,老太爺抬抬手打斷他,看向陳逸示意道:
“繼續說下去。”
“火燒三鎮夏糧之事,你又是為何而起?”
陳逸點點頭,笑著說道:“侯爺便是不問,在下也會說這件事。”
“不過事實上,那件事并非在下起意,而是另有其人……”
接著他便和先前一樣,講了一個九真一假的故事。
隱去了他的情報來源。
隱去了他除掉蕭東辰、劉文的真正緣由。
還隱去了他和白虎衛的關系,以及跟樓玉雪的合作等事。
“……至此,劉文于鐵壁鎮外被在下所殺,黑牙率眾襲擊蒼狼軍鎮死在驚鴻將軍手中。”
“之后的事情,想必侯爺都已清楚,在下便不再多說。”
說到這里,陳逸起身抱拳道:“在下做這么多,雖是因緣巧合,但的確連累到蕭家,還望侯爺見諒。”
他再次致歉,態度一如既往的誠懇。
蕭老太爺靠坐在椅子上,神色平靜,眼神卻不那么平靜。
以他的見識,自然清楚做成這樣的結果有多難。
這不是單憑蠻力就能成事的。
按照老太爺的理解,若換成是他想做成這件事,劉文、蕭東辰身邊都要安插人手。
乃至明月樓以及幕后的那些所謂的“金主”,一樣要有他的人才行。
否則,各方情報不清晰,只會壞事。
一旦有一方察覺異常,事情的走向便不會像今天這般——
蕭家受益,得了三十萬兩銀子。
三鎮損失不多,僅是鐵壁鎮因為李長青的疏忽被燒了些糧食。
劉文、黑牙身死。
蕭東辰自殺身亡。
蕭家二房遠遁廣越府……
蕭家不但沒受多少影響,反而獲利眾多。
可這樣的結果,更讓老太爺心驚不已——他竟一人做了這么多事情!
算上“刀狂”柳浪,也至多一個半人。
怎么可能?
便是一個人智謀近妖,他如何得知各方反應,如何左右橫跳,如何挖坑埋人?
要知道不論劉文還是蕭東辰、黑牙之流,都不是蠢人。
怎會潰敗至此?
就像是兩個棋力相當的人在下棋,到最后能勝半目已是極限。
而勝了三目、四目……十幾目的結果,便只能說明一件事。
獲勝的一方棋力超出太多太多。
失敗者才會滿盤皆輸。
蕭老太爺想著這些,擺手道:“陳……余小友坐下說吧。”
他總算是將“少俠”改成了“小友”。
陳逸心中稍松,明白他今日第一關已過,便依言坐了下來。
沉默片刻。
老太爺笑呵呵的說:“小友為我蕭家做了這么多事情,老夫理該相信你。”
“可老夫心中有兩個問題,希望小友如實回答。”
話音剛落,老太爺身形便昂揚許多,蒼老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些許嚴肅。
“你有何理由幫助我蕭家?”
“你又為何要對付荊州劉家?”
來了。
陳逸早先便知道老太爺不是那么好糊弄。
他的來歷看似合理,實則經不起推敲——一個云游四方的“師父”,根本解釋不過去。
他做這些事的緣由同樣如此。
尤其是斬殺劉文、引蕭東辰上鉤這兩件事。
陳逸心念急轉,不動聲色的笑了笑:“其實在下與您還算有些淵源。”
“哦?是何淵源?”
“當年在下乃是在茶馬古道上被師父所救,就在侯爺馬踏婆濕娑國前夕。”
“原本在下想著學成之后前往婆濕娑國報仇,奈何事后才知道他們早已成了侯爺刀下亡魂。”
“因此在下回返大魏后,才會將第一站定在蜀州,只是想聊表心意。”
這套說辭,是陳逸早就準備好的。
破綻許多,可也是他能想到最有說服力的了。
尤其是他還有“劉五”這層身份。
一位身負血海深仇的少年人,學成歸來,發現仇人身死,自然會對替他報仇的人有好感。
恰巧,他又有著一身本事。
可陳逸也知道單單說這些還不夠,所以他繼續道:“其次,在下三年前跟師父去過蠻族。”
“在那里,在下受過一人恩惠。”
蕭老太爺一副看你如何編故事的表情,笑著問道:“小友受何人恩惠,總不會是蠻族之人吧?”
“那些個蠻子恨不得除掉老夫,可不會讓你回返大魏幫我蕭家。”
陳逸聞言笑了笑,平靜地吐出幾個字:“她說她叫傅晚晴。”
話音剛落,本還面帶笑容的蕭老太爺猛地站起身,神色惱怒、震驚、不信的看著他。
“混賬,你知道你在說什么?!”
便連一旁的蕭靖都愕然不已,愣愣地看著陳逸。
“‘龍槍’閣下,話可不能亂說,傅將軍五年前被蠻族宗師文克拉圍殺而亡,她……她怎會在蠻族?”
陳逸看著兩人神情,便也清楚目的已經達到。
他不慌不忙的說:“傅晚晴將軍的確還活著,如今就在蠻族黑熊部落內。”
“并且她還被左王木哈格奉為座上賓,負責教導幾位世子學習大魏知識。”
“不可能!”
“晚晴便是沒有死,也絕不可能聽從蠻族差遣!”
“她,她更不會,更不會……咳咳……”
蕭老太爺怒極,斥責陳逸的話都沒說完,整張臉漲紅起來,佝僂著身體咳嗽起來。
蕭靖顧不得其他,連忙上前拍著他的后背,“侯爺息怒,身體要緊。”
“咳咳……老夫,老夫不信……”
“侯爺,屬下這就給你傳喚醫師。”
“不,不……”
陳逸見狀,便起身上前兩步,“蕭統領,讓我瞧一瞧,可好?”
蕭靖擋在他身前,凝神戒備道:“你要做什么?”
陳逸啞然失笑,一邊施展望氣術查探老太爺身體,一邊從懷里取出那盒銀針。
蕭靖一愣,“你……”
他倒是忘了百草堂的老板陳余還是位醫道圣手。
這時,老太爺擺擺手示意他讓開,看著陳逸咳嗽說道:
“他若想害老夫,根本不需要這等手段。”
蕭靖略一沉默,便讓開身形,躬身一禮:“多謝,是蕭某失禮了。”
“無妨。”
說完,陳逸看著老太爺身上的氣機,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老太爺此刻的身體狀況相比前些日子差了許多。
他本就因為舊傷累積羸弱的身體,又有了新的淤堵和破洞。
雪上加霜。
“這些時日,老太爺沒歇息好吧?”
蕭靖面露慚愧,“這些日子因為鐵壁鎮糧草,以及婆濕娑國、蠻族之事,侯爺一直沒睡個安穩覺。”
老侯爺虛弱的擺擺手,靠在椅子上,看向陳逸笑著說:
“老夫身體,老夫……自己清楚,小友盡管放手施為便是。”
陳逸嗯了一聲,心里卻也有幾分自責。
他近期做的那些事,除了影響蜀州百姓外,終歸是連累到老太爺了。
不過好在還不算太晚。
想到這里,他深吸一口氣,望氣術下看清老太爺身上的經絡、氣海所在。
然后他便拈著一根銀針刺在老太爺身上。
接著是第二根,第三根……
直至第十二根銀針落下。
便見老太爺十二條經絡上的核心要穴都插著一根銀針。
至此時,陳逸方才雙手齊動,體內真元流轉,全力調動周遭天地靈機。
以極其精妙細微的手法,調動靈機通過銀針流入老太爺體內。
有的銀針抖動不停,有的上下盤旋,也有的銀針變幻角度。
望氣術下,便可看到那些靈機流入老太爺體內后,如同絲線般修補他的身體。
舊傷之處,灌入催發生機,舊肉剝離,新肉快速生長。
斷裂的經絡,以靈機續接。
破洞的臟器也得到了修補。
破碎的氣海……
盡管不能完全修復,但陳逸也可以做到化大為小。
老太爺的神色肉眼可見的好轉,面色也紅潤許多。
旁邊觀看的蕭靖恍若不覺,眼睛只盯著陳逸,神色比之先前聽聞“傅晚晴活著”時還要震驚。
“子午流注法……”
“傳聞中醫道圣手之上,才可掌握的醫術,竟,竟出現在陳余身上?”
“他,他的醫道大成了?!”
“這……”
蕭靖不知該如何表達他的心情了。
一個醫道大成的醫師雖不多見,但整個大魏朝也有數十位。
一個槍道圓滿的槍客也不多見,可也有不少。
但這兩者放在一人身上,那就實屬罕見了。
比之槍、劍雙絕的蕭驚鴻更為罕見。
畢竟槍道、劍道同為武道之列,相互可以印證。
醫道就不同了。
其乃是許多人終其一生都難堪破其門的大道,與武道齊名的大道啊。
然而不論他有多震驚、不信,事實就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
陳逸揮手拔出十二根銀針,長出一口氣,擦了擦額頭汗水道:
“侯爺身體沉疴難除,還望今后多多保重。”
說是這么說。
可此刻的老太爺恍若未聞般,竟是直接站了起來,抬抬手、伸伸腿、拍拍胸口。
臉上神色復雜,似喜似哭。
“老夫,老夫……這是好了?”
“沒……”
不等陳逸說完,蕭老太爺哈哈笑了起來:“老夫已經許久沒有這般松快過了。”
“小友竟有這般了得的醫術,老夫,老夫……”
驀地,他想起先前的事,笑容頓收:“老夫問你,晚晴當真沒死?”
陳逸一怔,搖頭苦笑道:“她三年前的確沒死,現在在下不知。”
阿蘇泰所說,應是有幾分可信度。
但他也不敢百分之百肯定。
“好,老夫姑且信你!”
不知是不是因為身體狀況好轉的緣故,此刻的老太爺身形站得極為挺拔。
盡管他的身體還是瘦削,但是那身威勢已然能展現大魏武侯的風采。
他直視陳逸,沉聲問:“你說了這么多,想必有要事與老夫說吧?”
陳逸見他這般直接,倒也沒有多少意外,點頭道:
“在下此來的確有一事相求。”
“說說看。”
“過些時日,若是蜀州城內有些驚變,還望侯爺能出面解決。”
“什么驚變?”
“侯爺見諒,非是在下不愿明說,而是此刻時機不到,侯爺提前得知怕是……”
老太爺微微皺眉,負手而立,眼睛直直盯著他。
陳逸絲毫不亂,迎著他的目光,面色沉靜。
一旁的蕭靖見狀,下意識的握了握拳頭,只覺得手心里都是汗。
顯然有些緊張。
良久。
蕭老太爺嚴肅的臉上逐漸緩和下來,露出些許笑容說:
“罷了。”
“你既是能圓滿解決三鎮之危,又替老夫療傷,些許小忙,老夫不多問便是。”
不待陳逸行禮致謝,他繼續道:“不過老夫也有一句話送小友。”
“侯爺但說無妨。”
“不要小覷任何人,尤其是劉洪!”
陳逸微一挑眉,看著神情不似先前的老太爺,暗自嘀咕著姜還是老的辣,便只點點頭。
“在下,銘記于心。”
蕭老太爺聞言笑著點點頭,“如此便好。”
寒暄幾句。
臨近午時。
蕭老太爺送陳逸走出正堂,“今日老夫與小友相談甚歡,他日小友若是不嫌棄,可往府里多走動。”
“侯爺開口,在下欣然。”
陳逸說著違心話,打定主意以后還是不露面為好。
這次他迫不得已透露身份,為的就是要老太爺一個態度。
讓他幫個小忙嗯……
那件事解決之后,他更不可能以“陳余”的身份來蕭家了。
估摸著那時候老太爺想抽死他的心都有了。
“呵呵,有時間來坐坐就好。”
“今日老夫就不多留你了,中午就讓婉兒在佳興苑設宴款待,你……”
老太爺頓了頓,打量著陳逸面容接著笑道:“不知小友多大了?”
陳逸一愣,不明所以的說:“在下,二十有五。”
比他原本的年齡大了幾歲。
“二十五……甚好甚好,老夫大孫女蕭婉兒如今年歲比你小些,你們年輕人應是能多說些話。”
“稍后老夫讓人給你們送些酒水過去……”
聽著老太爺絮絮叨叨,陳逸面上越發古怪。
這老家伙,想亂點鴛鴦譜?
他和蕭婉兒?
不待多想,陳逸連忙行禮告辭,快步離開清凈宅,帶著王紀去往后院佳興苑。
蕭老太爺看著他走遠,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起來。
“所幸此人是友非敵啊……”
身側的蕭靖聞言點點頭,卻是想著傅晚晴之事。
“侯爺,那傅將軍之事該如何做?”
老太爺略有沉默,看著天上的陰云,神情涌現些感傷。
“先派人確認她是否在黑熊部落吧……”
“還有,這件事絕不能讓驚鴻知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