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的同時,看似已經酩酊大醉的李暄眼中有精光一閃而過。
沒錯,他其實并沒有醉。
他只是想借著“醉酒”為由,說出一些尋常時候,不太好說出來的話!
能否讓王五與周六小心甘情愿地站到自己身邊。
李暄其實沒有絕對的把握。
但至少有七成的把握。
這已經不低了。
“不要急!一步一步慢慢來!”
李暄心里頭暗暗給自己打氣,接著一言不發地盯著王五與周六小。
兩人聽見了李暄的問題之后先是一愣,接著互相對視了一眼,皆是露出了苦悶的表情。
王五抱著空酒瓶往嘴里灌,把最后一滴酒喝干之后,一甩手將酒瓶摔了個稀巴爛,而后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說:
“這哪能不知道啊?就算是喝了孟婆湯,也忘不了啊!用銀子的話,一兩銀子,可以買三石的米!可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哪來的那么多銀子用?朝廷發俸,發的全他娘是洪武寶鈔!那玩意,說是說,一貫值一兩銀子,可,這些年朝廷把那寶鈔當草紙發,你要是真拿一貫錢去買米,還想買一石?!撐死了,也就只能買個兩斗米!就這,還得是人家掌柜的心善呢,否則,給你一斗半,都算是優待了!”(一斗米大概12.5斤)
周六小此時接過了話茬,他拿著空酒瓶往嘴里灌,明明沒酒了,卻還裝著有酒的樣子,人其實沒醉,但心卻覺得自己醉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道:“這些年,寶鈔是越來越不值錢了,我估摸著,再過個十年拿去擦屁股都嫌棄!可朝廷的俸祿卻愣是一文都不漲啊!我剛剛當上錦衣衛校尉的時候,每月的俸祿折銀三四錢,現在十多年過去了,您猜怎么,還他娘的只有三四錢!這日子,沒法過了!”
“誰說不是呢?”王五拳頭把桌子砸的砰砰響,酒勁加上心頭的憤怒,讓他一時間竟是忘記了對皇帝的恐懼,“李御史啊!您說,這四錢寶鈔,拿去買米的話,就只能買個一斗米,這一斗米,也就勉強夠我自個吃上大概一個月,我拿什么養活一家老小啊?得虧發的俸祿,有相當一部分是直接發的米,否則,我怕是就只能學那見鬼的二十四孝,割自己的肉去喂老母親吃!”
周六小也在跟著王五一塊砸桌子發泄。
結果沒多久桌子就直接噼里啪啦斷成了好幾截。
可兩人也顧不得和李暄道歉了。
他們是越說就越憤怒,而憤怒到了頂點之后,心里頭的悲傷卻又逆流成河。
周六小邊抹眼淚邊和李暄說:“現在,朝廷發的那點銀子只勉強夠我們一家老小過活!我們天天不是喝亮的能照鏡子的稀粥,就是糠咽菜,連那些大戶人家的狗都不如!就這樣,家里頭啊,只要稍微有誰生一個小病,日子就馬上難以維系,前日,若不是李御史慷慨解囊,用不了幾日,我們怕是就得跪在紫禁城門口乞求陛下施恩了!到時候啊,米,多半是沒有的,可藤條八成能吃到飽,所以我們才這么感激您,李御史,你對我們有再造之恩啊!”
“請李御史再受我等一拜!”
話說著,王五和周六小就又跪在地上拼命磕頭。
“你們速速起來,我也只不過是做了點力所能及的事情罷了,哪至于你們如此感激?”
李暄給這兩人嚇了一大跳,他生怕這兩人會活生生把自己磕頭磕死,連忙要拉兩人起來。
可,他雖說之前得了系統的獎勵,加強了體質,但武藝,說實話也就比尋常的文弱書生強上那么一點兒。
故而李暄用出了吃奶的力氣也沒能如愿。
這兩人的腿就像是焊在了地上似得,紋絲不動!
王五說道:“我們沒什么能報答您的!我們,能做的也就只有磕頭了!所以李御史別拉著,讓我們磕吧!不然我們心里難受啊!”
李暄心情忽然變得有些復雜了起來。
自己一開始猜的果然沒錯啊。
火候還不夠。
這兩人,不會跟著自己冒那種險。
“能做的就只有磕頭了”
這句話便是最好的證明。
“還好當時沒莽撞,不然可就完了。”李暄小聲的嘀咕著,眼中又有精光閃過,他暗暗道:“李暄,再加把勁,這“火候”馬上就夠了!”
此事。
兩人一直磕到頭上全是血,方才慢慢從地上爬起來。
王五抹干凈臉上的淚水,繼續和李暄訴苦:
“李御史,您是不知道啊,現在我每天睜開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考慮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每天閉上眼前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
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我,我都快要瘋了!我和您說句實話吧,若不是您慷慨,送了我幾十兩銀子,等我兒子一死,我就準備吊死在紫禁城對面最近的歪脖子樹上!
說起來,也不怕您笑話,其實我一開始不是這樣打算的,我想沖到衛所里頭去,把那個天天對我們呼來喚去的王八蛋搞死!但一想到,家中妻兒會受到牽連,我就不敢有那種想法,嘿嘿,御史大人,您說,我是不是特別虛偽?明明都打算拋下妻兒了,卻還擔心自己殺人,會害他們?其實我一走,他們被餓死,不都是遲早的事情嗎?”
周六小苦笑了一聲道:
“我們兩上輩子不會是親生兄弟吧?怎么想的事情都一模一樣的?其實啊,要不是為了老婆孩子,老子早就不想忍了!”話說著,他的語氣忽然激動了起來:“老子每天做夢,都想把那個拿著雞毛當令箭,天天騎在老子頭上拉屎的王八蛋搞死!”
李暄看王五和周六小,心中忽然有些難過。
其實別看王五和周六小慘。
但,這兩人在大明諸多百姓之中,日子其實已經算是過得不錯的了。
至少。
還能每天吃得起飯。
稀粥?糠咽菜?
真正的平頭老百姓,臉朝黃土背朝天,但凡老天爺不賞臉,收成欠佳,怕是只能去啃樹皮,吃觀音土!
“回頭,問一下欺負他們的人是誰,死之前,順便參上一本,也算是為他們出一口惡氣了。”
李暄如此想著,忽地將頭抬了起來,表情嚴肅地打斷了兩人的抱怨。
他嘆了口氣說道:
“我雖能濟得兩位一時之急,卻難渡一世之困啊!!”
“兩位剛剛也說了,朝廷把寶鈔當草紙發,導致現在寶鈔越來越不值錢,而兩位等俸祿,泰半皆賴于此鈔!卻從未漲過分毫!再看那米價,這些年翻騰何止數倍?日后必然還會繼續翻騰!”
“你們現在還能勉強吃得起飯,養得起一家老小。”
“可,以后呢?”
“萬一,以后一斗米漲到一貫錢,兩貫錢,你們該如何是好?家中老幼,又何以果腹?!”
“彼時,豈不,又要重演之前的悲劇?”
“我雖有心助兩位等脫此樊籠,可我所行之事你們也都明白,是那刀尖舔血,項上頭顱懸于戟尖的事兒!旦夕禍福難料,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要命喪皇權,又如何可次次都能護得兩位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