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煜死了。”
趙毅一進到葉府,在碰到葉長清后,便一臉呆滯的說道。
“進來說?!?
葉長清知道這個事情的時候也很早,所以并沒有表現得太震驚。不過,表情依舊是很沉重。
兩個人直接的往葉府的茶室去了。
“司農大人是不是要回來了?”
在坐到位置上后,趙毅便問道。
葉長清的父親是大司農,當朝九卿,在宜州發生動亂后,親自前去慰農。
不過在之前便傳出來要回來。
“過幾天吧。”葉長清道。
“那到時候我再來拜訪葉公?!壁w毅道。
“嗯。”兩個人一陣寒暄過后,葉長清也是直接就進入了正題,十分認真的說道,“你沒去問過太子殿下吧?”
聽到這個,趙毅就有些微妙。然后,看著葉長清:“你呢?你找過殿下,或者殿下找過你沒?”
“都沒有?!比~長清說。
這下子就讓趙毅納悶了。
先前的吳王殿下,可是出了名的信任葉長清。
而吳王殿下的優點也是,能夠聽進去別人的進言,并且承擔所有責任,果斷采納。
可現在,吳王殿下…不,是太子殿下的優點更加突出了。
哪怕沒有他們,也能決定了。
趙毅皺了下眉,剛想說什么,便看向了一旁。
“沒事,不會有人過來?!比~長清道。
但趙毅依舊是不放心,直接將門給打開。而后,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此刻,茶室就只有他們兩人。
在門外,數十步之內皆無人。
“你知道是怎么死的的嗎?”趙毅壓低聲音,問道。
“病死的?!比~長清說,“司馬煜的兒子如此自稱的。”
“殿下的人前腳剛到司馬府,可能就不足半個時辰,司馬煜就在家中病死了……”趙毅哪怕是一個武將,也不可能粗糙到這種程度,“試想,司馬煜在見了一次皇帝后,再不出府。日后,兩位王多次派人訪問,都不能見到他的面。而今吳王殿下成了太子,再去之后,他就死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比~長清道。
“長清,你先前可不像現在這樣。那時的你,口無遮攔到連我都害怕??涩F在,你連連稍微與我多說兩句都不愿意嗎?”趙毅很慌。
哪怕他自己去北方,打了個小勝仗,可依舊沒有安全感。
盛安,有問題。
“好。”葉長清見他說到這個份上,干脆的不忍了,道,“我告訴你,司馬煜就是太子殿下逼死的?!?
“……”真的聽到這句話后,趙毅傻眼了,“可是太子殿下不是想知道司馬煜解的那個夢嗎?為何,要把司馬煜逼死?”
“因為殿下已經知道那個夢了?!?
葉長清昨日在得知時,便在家琢磨了一晚上,而現在他大概清楚了。
“什,什么意思?”趙毅愈發的害怕。
葉長清抬起手指,在桌上一點一點,鏗鏘道:“司馬煜替皇帝陛下解的夢事關奪嫡,太子殿下已經得知道這個夢,所以知道這個夢的司馬煜就可以死了。還有,這個夢誰再想知道,誰死!”
“……”
葉長清把話講得如此之透,趙毅知道再問的話,就顯得有些智障了??墒?,他還是忍不住的開口:“倘若我們知道了,也會死嗎?”
葉長清沒有說話。
只是凝視著對方,沒有任何的表情。
趙毅閉上了眼睛。
而后,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兩個人,沉默了良久良久。
“夢里,有壞人?!?
這也是葉長清琢磨出來的。
并且,這個壞人地位還不低。
一個正四品的太卜令,為了保守秘密,保護家族就這么輕飄飄的死了。
那夢中的逆臣,能是小人物呢?
“你說,陛下還會做什么別的夢么?”趙毅問。
這件事情的本質,就是皇帝做了一個夢。
可是,做了一個夢,就將別人判定為反賊逆臣的竊國大盜,這未免有些過于霸道了。
“問題的關鍵,不在于陛下做什么夢?!比~長清輕輕搖了搖頭,呢喃道,“而在于,是現在的陛下?!?
古代君權天授與天人感應的思想,就注定了皇帝會變態。
連他們自己都覺得自己得到的是神諭。
而且是這個時候的皇帝。
逼急了,夢到了誰他就殺誰。
哪管什么錯怪不錯怪。
你能夠出現在我的夢里你就不是什么善茬!
“日后,我們該如何再為殿下做事?”趙毅有些彷徨了。
曾經的三人覺得感情能抵萬難。
別人是別人,咱們是咱們。
哪怕我吳王成為了皇帝,我們也百無禁忌。
“當今天下,群臣是如何對皇帝的?”
葉長清說完,把頭徐徐轉向一邊,道:“我們,就要如何對太子?!?
………
“晉王殿下,中平王殿下請進?!?
坐在亭中的晉王聽到太監的話后,頭也不轉一下,依舊是看向湖面:“不見?!?
“那奴婢便去傳報了?!?
原本中平王來這里時,只要晉王在府便不需要通報,可自從他被皇帝繳了權后,晉王便不輕易讓對方來王府了。
然而太監剛去傳話沒多久,魏翊淵便直接的沖了進來,徑直的奔向湖心亭。
“二哥!”
“哦,子尚來了啊?!?
既然對方都硬闖進來了,晉王也只能接受,轉過頭笑著打招呼道。
“下去。”魏翊淵不滿的揮袖,讓跟著自己跑著趕來的太監滾蛋。
隨后晉王輕輕擺了擺手,讓其離開。
兩個人就這么待在了一起。
可中平王還不覺得安穩,四周觀察一番后,又直接拿起魚竿,朝著湖面攪拌。
“怎的,錦衣衛還能躲在湖里偷聽我們的對話?”晉王打趣道。
“司馬煜死了,為了保守那個秘密,被太子逼死了?!蔽厚礈Y極其激動的說道,“什么秘密,值得一個人寧死不說?”
“……”
“陳寶,首席的掌印大太監,被流放到皇陵守墓?!蔽厚礈Y繼續道,“牽扯到這個夢的人,都沒有好下場。那這個夢里,能是小人物嗎?”
“你覺得是誰?”晉王問。
“必然牽扯到奪嫡,必然有人在皇帝的夢里做了惡人?!蔽厚礈Y指著他,再指著自己,“倘若是你,倘若是我,咱們把什么都交出去了,能活嗎!”
“翊淵……”
“哪怕沒有這個夢,他都容不下你我。要是咱們在皇帝的夢里還是壞人,咱們豈不是生不如死?”魏翊淵沒等晉王說完,直接就打斷,并十分篤定道,“父皇喜不喜歡你我不知道,但他一定不喜歡我!”
沒有安全感。
完全沒有安全感!
“翊淵,你很急嗎?”
他已經激動到了這個份上,而晉王卻依舊是鎮定。注視著他的眼睛,平和的詢問道。
那止水般的眼神,卻讓魏翊淵看到了一絲的凌冽。
“剛才,你在指我?”
在其稍微冷靜下來后,晉王突然反問道。
“……”魏翊淵畏懼的吞咽了一口唾沫,而后低下頭,“二哥,我錯了。”
“你沒有錯,你只是怕了?!睍x王轉過身,雙手背在身后,面向湖水,道,“害怕到,將你的那些機智全然失去了。”
“二哥?”魏翊淵不理解晉王這話是什么道理。
“倘若,夢中的逆臣,是諸多皇子之一,你有何好怕的?”晉王帶著一絲批判的質問。
“二哥,倘若這個皇子是我的話……”魏翊淵道,“四哥會殺了我的?!?
“他殺你,我會允許嗎?”晉王回懟道,“你不相信兄弟之情,你信唇亡齒寒嗎?”
“……”
“還有,倘若他要殺你我,那忤生能夠允許嗎?”
“……”
晉王連續的兩個問題,讓魏翊淵明白了:“為此夢而棘手者,非你我,而是四哥?!?
“不管這個皇子是誰,剩下的皇子都會有危機感。”晉王眼神堅毅道,“都會,被迫的抱團。”
“他逼死司馬煜,皇帝流放陳寶,本質上就是不想讓這個秘密泄露,讓我們這些皇子抱團?!蔽厚礈Y突然想明白了一切,“并且,讓我等不敢出頭,讓我等必須收斂,小心做人,不可有一丁點不臣之心?!?
“只有這樣,皇位才能夠穩穩的傳到太子的手里。”
晉王原本不懂這些,可代入到皇帝的視角之后,他就全理會了。
“不愧是老爺子……”
魏翊淵愣神的拍了拍手。
將皇帝最后的布局,終于是看明白了。
這個夢,皇帝放出來,就是為了讓他們人人自危的。
畢竟直接定吳王為太子的話,到時候他繼位時,會有很多麻煩。
本身就擁有不少世家擁躉的晉王,以及剛在軍隊里立下威名的魏忤生。
不削的話,吳王位置也坐不穩。
所以,老皇帝親自下場。
要的,就是讓你們陷入自證陷阱。
君子無罪,懷璧其罪。
交出,你們的璧。
“我只是交了黨羽,讓他們出京?!睍x王道,“但我的立場未變,若有變,世家勛貴亦會成為我的擁躉?!?
晉王,不是傻子。
逆風時,他太強了。
也是。
倘若沒有那個宋時安橫插一腳,他才是太子。
“只是不知道?!睍x王相當不安道,“此夢,到底有沒有另外的人知道?!?
“雖然不知道另外一人是誰。”
而想到那日在府外,逮住了悄然出門的司馬煜后,魏翊淵笑了:“但四哥他,還真的不能安枕無憂?!?
………
十月,盛安城在過早降臨的寒潮中,化作一幅青灰底色的工筆長卷。
司馬府中靈堂里,四品云雁補服懸在烏木棺槨上方,被穿堂風掀起一角青金繡線,像垂死鳥雀的掙扎。白幡拂過堂前‘忠勤懋著’御匾時,裹挾著寒風正卷起滿地紙錢。
這是喜公公親自帶來朝廷的慰問。
司馬煜的長子司馬近面色憔悴,滿目哀傷。司馬府的主母更是哽咽淚流,難以自立,需要丫鬟攙扶。
“夫人請節哀,切莫太過悲傷,以免傷了貴體?!毕补参康馈?
“謝公公……”主母剛一開口,哭的又更狠了。
“快送母親回去歇息?!彼抉R近道。
“是?!?
就這么,丫鬟把夫人給帶走了。
“公子啊。”喜公公道,“司馬大人這一生跟奴婢一樣,都是侍奉皇上,稱得上忠勤,臨了也算是善終,請你節哀。等到守孝完后,還請繼承意志,出任這太卜令一職。”
“公公,在下既無功勞,又無才能,怕是難以勝任?!彼抉R近委婉的拒絕道。
“不要這么說,沒有功勞,還有苦勞不是么?”喜公公道,“仁德的陛下,是重感情的,不會忘記忠臣。司馬煜大人先前的勞苦功高,便是為公子積得余德?!?
“公公……”司馬近沒辦法,只好暫且打太極道,“那一切,就等在下為父親守孝三年后,再說吧?!?
三年之后,皇帝也得死了。
“那好。”喜公公淺笑。
而過了一會兒后,終于有一名老者官員前來吊唁。
他是司馬煜的老朋友。
與司馬近和喜公公打好招呼后,就開始上香,跪拜叩首。
是的,還是有一些人來為父親吊唁的。
當然,主要是司馬家族很近的親戚,以及一些沒有權勢,已然退居二線的老者。
其余人,連來傳個話都不會。
盛安官場早就傳遍了。
太子派人來召見司馬煜過后不到半個時辰,司馬煜就暴斃家中。
現在,司馬煜得知了一個驚天大秘密,為了這個秘密而死已然不是秘密。
只是讓司馬近費解的是。
為何,爹要讓自己傳話給宋時安。
當然,這其中的根源他不去究,因為知道的太多他爹就白死了。
他最不能理解的是,他爹竟然覺得宋時安會來?
這個時候來的話,不就代表著他倆之間的關系極其不清白嗎!
倘若要自己傳話,為何說:宋時安若來吊唁,便告訴他。
思來想去,司馬近只想到一種可能性。
父親的確跟宋時安有勾結。
他的確,想救一手宋時安。
但是,這取決于他配不配。
如果他能夠頂著如此大的壓力,只為給父親上一炷香,那父親就在死之前,最后點他一句。
可是,怎么可能有人……
就在這時,一人身著玄服,佩戴黑冠黑帶,手臂上榜了一圈白布,從庭院廊門走出,出現在靈堂之外。
這家伙怎么來了!
喜公公瞪大了眼睛。
他雖然不敢繼續去查,可他一直在琢磨這個夢到底是什么。
然后琢磨出了一個道理——司馬煜要是死守秘密,誰也不告知,那他唯一能夠抱團的人只有夢中的逆臣。
一個八竿子打不到的人,來了這里。
他,就是逆臣!
司馬近看著宋時安來,則是完全傻眼。雖然很快便收斂了,可還是在內心不得不贊嘆:這宋時安,還是個忠厚人啊。
“公子節哀。”宋時安對司馬近行禮。
“多謝小宋大人?!彼抉R近回禮。
“參見喜公公?!?
宋時安對喜公公行禮。
“見過伯爺?!毕补参⑿囟Y,而后好奇的問道,“伯爺還跟司馬大人有交情么?”
“我對太卜大人,格外敬仰,心馳神往許久?!?
一本正經的回應后,宋時安便去上香。
“伯爺,公子,那咱家就先回宮了?!?
喜公公自然的結束來自朝廷的慰問,與兩人互相道別后,離開此處。
快要離開這靈堂中院時,他徐徐轉首回望。
此刻的宋時安,在上香過后,匍匐跪拜。
在其起身時,司馬近則是上前攙扶。
喜公公回過了頭。
司馬近在他回頭的剎那,在扶起宋時安的瞬間,在他耳旁,徐徐開口。
道出的八個字,宋時安聽得瞳孔地震。
他來,并非是來竊取情報的。
他來,就是要告訴太子和皇帝——是的,我已經知道了你們所謂的咒夢。
同時,也是向這位用命守護著這個秘密,不愿成為太子走狗以求獨活的司馬煜致意。
司馬公,似乎也惦記著同為受害者的自己。
“公子珍重?!?
宋時安行禮。
“小宋大人,慢走?!?
兩個人幾乎沒有任何交流,非常迅速的完成了打招呼。
宋時安轉身離去。
而在前頭,剛準備走的喜公公也轉過頭,雙手搭在身前,面帶笑意,相當自然的等待著自己。
宋時安走了過去。
靈堂中的棺槨之上,那四品云雁補服,也在秋風下,陣陣搖曳。
仿佛照出了一人之身影。
懸梁下,絲綢揉成的‘白綾’,系出一環。雙手抓著帶子,稍稍點起腳,司馬煜將頭伸了進去。
在蹬掉下面凳子前,他死死的盯著前面,幾乎咬牙切齒道:
“宋時安,就讓這夢成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