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草靈將那枚泛青的銀簪輕輕擱在妝奩上,燭火透過琉璃燈罩,在簪身上投下細(xì)碎的光影,像極了宮墻角落那些窺探的眼睛。阿云正用銀簽仔細(xì)挑揀著剩下的酪餅,每挑出一塊,就往旁邊的白瓷碟里擱,碟底很快積起薄薄一層深青——那是銀簽留下的痕跡。
“娘娘,這整整一碟都有問題?!卑⒃频穆曇舭l(fā)顫,指尖捏著銀簽的力道太大,指節(jié)泛白,“淑妃娘娘這是……這是要置您于死地??!”
“置我于死地?”毛草靈輕笑一聲,拿起塊沒沾過銀簽的酪餅,掰了半塊丟給腳邊的波斯貓。那貓是阿古拉送的,通體雪白,唯獨(dú)尾巴尖帶著點(diǎn)墨色,此刻正用爪子撥弄著餅屑,吃得不亦樂乎。“你看,它吃了沒事。”
阿云愣住了:“可銀簪明明……”
“是‘草烏’?!泵蒽`捻起一點(diǎn)餅屑,在指尖搓了搓,“磨成粉混在駝奶里,量少了只會讓人頭暈乏力,量多了才會致命。淑妃這步棋,走得既狠又怯?!彼巴獬脸恋囊股八胱屛也〉?,最好是纏綿病榻、失了圣心,卻又不敢真鬧出人命,怕?lián)现\害‘唐朝公主’的罪名?!?
正說著,廊下傳來腳步聲,是皇帝身邊的近侍海公公。他捧著個錦盒進(jìn)來,臉上堆著笑:“娘娘,陛下剛處理完政事,惦記著您沒歇息,特意讓小的送些安神湯來?!?
錦盒打開,里面是個白玉碗,湯面上浮著幾粒紅棗,香氣溫潤。毛草靈接過碗時,海公公壓低聲音說:“陛下說,今晚錦繡宮的人在宮門口徘徊了許久,讓娘娘萬事小心。”
阿云在一旁聽得心驚,原來陛下早就知道淑妃不安分。毛草靈卻神色如常,舀了勺湯慢慢喝著:“替我謝陛下,告訴他我今晚讀了《乞兒國律例》,看到‘宮闈下毒者,杖三十,貶為庶人’那條,覺得很是妥當(dāng)?!?
海公公眼睛一亮,趕緊應(yīng)下:“娘娘的意思,小的一定帶到。”
待海公公走后,阿云忍不住問:“娘娘,您真要告訴陛下酪餅的事?”
“不必?!泵蒽`放下玉碗,“一張牌,太早亮出來就沒了力道。”她走到書架前,抽出本《西域輿圖》,“你去錦繡宮送份禮,就說我謝她的酪餅,還說這幾日總覺得精神不濟(jì),想向她借烏嬤嬤來汀蘭宮指導(dǎo)幾日——烏嬤嬤是科爾沁部最懂藥理的老人,她定不會推辭?!?
阿云雖不解,還是依言去了。毛草靈對著輿圖上的科爾沁部疆域出神,指尖劃過標(biāo)注著“牧場”的地方。她入宮三個月,早已摸清:淑妃的底氣全在科爾沁部的鐵騎上,而阿古拉正打算推行“農(nóng)牧并行”的新政,限制部族私兵,兩人明里暗里較著勁。這碗摻了草烏的酪餅,不止是后宮爭寵,更是前朝勢力的試探。
三更時分,阿云回來了,身后跟著個穿青布衣裳的老嬤嬤,正是烏嬤嬤。她臉上堆著謙卑的笑,眼神卻像鷹隼般銳利,掃過屋里的陳設(shè),最后落在毛草靈腕間的羊脂玉鐲上——那是阿古拉昨日剛賞的,玉質(zhì)通透,一看便知價值連城。
“聽說娘娘近來精神不濟(jì)?”烏嬤嬤屈膝行禮,聲音沙啞,“老奴粗通些推拿的法子,或許能替娘娘松快松快?!?
毛草靈斜倚在軟榻上,故意打了個哈欠:“勞煩嬤嬤了。說也奇怪,前幾日吃了淑妃姐姐送的酪餅,總覺得頭暈,許是我這中原人的身子,吃不慣漠北的駝奶?!?
烏嬤嬤的手剛搭上她的肩,動作就是一滯。毛草靈能感覺到她指尖的微顫——這老東西,果然知道酪餅里的勾當(dāng)。
“娘娘說笑了,”烏嬤嬤強(qiáng)作鎮(zhèn)定,手法卻失了準(zhǔn)頭,“駝奶最是養(yǎng)人,許是娘娘剛?cè)肭锸芰诵╋L(fēng)寒?!?
“或許吧。”毛草靈閉上眼,聲音輕飄飄的,“不過我家鄉(xiāng)有種說法,說若是食物里摻了不該有的東西,銀器就能試出來。昨日我那支銀簪,不知怎的就青了,倒讓我嚇了一跳?!?
烏嬤嬤的手猛地頓住,額角滲出細(xì)汗。毛草靈眼角的余光瞥見她藏在袖中的銀戒——戒面內(nèi)側(cè)泛著淡淡的青黑,想來是早就試過酪餅的藥性。
“嬤嬤怎么了?”毛草靈故作驚訝地睜眼,“是不是累了?阿云,給嬤嬤上碗奶茶?!?
奶茶端上來時,烏嬤嬤的手還在抖。毛草靈看著她一口口喝下去,突然笑道:“聽說嬤嬤是先皇后的陪嫁?那一定知道,先皇后當(dāng)年最厭恨宮里的陰私手段,說‘有本事在明處較量,耍陰招的都是鼠輩’。”
這句話像針,狠狠刺中了烏嬤嬤。她“哐當(dāng)”一聲打翻了茶碗,起身就要告退:“老奴……老奴突然想起淑妃娘娘還有事等著,先行告退?!?
“嬤嬤慢走。”毛草靈沒攔她,只是揚(yáng)聲說,“阿云,把我那盒從唐朝帶來的‘醒神香’給嬤嬤帶上,讓淑妃姐姐也嘗嘗,免得她也像我這般精神不濟(jì)。”那香里摻了少量牛黃,與草烏相遇會讓人頭暈加劇,正是給淑妃的回禮。
烏嬤嬤幾乎是逃著離開的。阿云看著她踉蹌的背影,咋舌道:“娘娘,您這幾句話,比打她***板還管用!”
毛草靈卻沒笑,走到窗前望著錦繡宮的方向。那里燈火通明,想來烏嬤嬤正在向淑妃稟報。她知道,這只是第一步,淑妃絕不會善罷甘休。
果不其然,次日清晨,宮里就傳出消息:淑妃昨夜突發(fā)惡疾,頭暈?zāi)垦?,太醫(yī)診斷說是“中了風(fēng)寒”。阿古拉來看毛草靈時,臉上帶著揶揄的笑:“聽說你給淑妃送了醒神香?”
“是啊,”毛草靈故作無辜,“許是她聞不慣中原的香料,倒是我的不是了。”
皇帝捏了捏她的臉頰:“你啊,心眼比篩子還多?!彼掍h一轉(zhuǎn),神色沉了下來,“科爾沁部的使者昨日求見,說想讓淑妃的弟弟承襲部族爵位,朕沒答應(yīng)?!?
毛草靈瞬間明白了。淑妃的病,怕是和這事有關(guān)——她想用自己的“病”向部族施壓,逼皇帝讓步。
“陛下打算怎么辦?”她問。
“朕打算讓你陪朕去趟科爾沁部的牧場。”阿古拉望著窗外,“秋收將至,正好去看看他們的糧草儲備。你不是總說想改良農(nóng)具嗎?那里有最好的鐵匠。”
這是要帶她去部族的地盤上宣示主權(quán)。毛草靈心里清楚,這趟行程絕不會輕松,淑妃的娘家必定會給她難堪。但她更清楚,這是贏得皇帝完全信任的機(jī)會——他要的不是只會撒嬌爭寵的妃子,是能與他并肩面對風(fēng)雨的伙伴。
“好啊,”她笑著挽住皇帝的胳膊,“不過陛下得答應(yīng)我,到了牧場,讓我騎最烈的馬。”
阿古拉朗聲大笑:“只要你不怕摔著,朕的‘踏雪’都能給你騎!”
兩人正說著,太后宮里的嬤嬤來了,說請毛草靈去壽安宮商議秋季祭天的事。毛草靈知道,這是太后要敲打她了——畢竟淑妃是先皇后的侄女,太后面上總得維護(hù)幾分。
壽安宮里,檀香繚繞。太后斜倚在榻上,手里捻著佛珠,見她進(jìn)來,淡淡道:“靈丫頭,聽說你把淑妃氣病了?”
“回太后,臣妾不敢?!泵蒽`屈膝行禮,“許是淑妃姐姐憂心部族的事,才積郁成疾。臣妾想著,等她好些了,就去陪她抄抄佛經(jīng),替她分些煩憂?!?
太后挑了挑眉:“你倒懂事。祭天的祝文,按規(guī)矩該由中宮主持書寫,淑妃病著,就由你代筆吧。”她頓了頓,語氣帶著深意,“這祝文關(guān)乎國運(yùn),字句都得仔細(xì)斟酌,莫要讓人挑了錯處。”
毛草靈心里一凜。祭天祝文需用乞兒國最古老的回鶻文書寫,她雖學(xué)了些,卻遠(yuǎn)談不上精通。太后這是在試探她的能力,也是在給淑妃留機(jī)會——只要她寫錯一個字,就會被冠上“不敬神明”的罪名。
“臣妾愚鈍,怕是難當(dāng)此任。”她故作難色,“不過臣妾記得,淑妃姐姐的回鶻文是太后親授的,不如等她病好,還是由她來寫更妥當(dāng)。”她話鋒一轉(zhuǎn),“臣妾倒有個想法,祭天那日,可讓各部族的孩子們一起誦讀祝文,既顯國泰民安,又能讓孩子們感念上蒼庇佑,太后覺得如何?”
太后捻珠的手停了停。讓部族孩子一起誦讀,既避開了中宮之爭,又暗合了“民族團(tuán)結(jié)”的意頭,確實(shí)比讓誰單獨(dú)書寫都周全。
“你這腦子,倒會轉(zhuǎn)?!碧蟮恼Z氣緩和了些,“就按你說的辦。不過回鶻文你還得好好學(xué),總不能一直讓人說,咱們乞兒國的皇妃,連本國文字都寫不周全。”
“謝太后教誨?!泵蒽`恭聲應(yīng)下,心里卻松了口氣。這一局,她又險勝了。
從壽安宮出來,陽光正好。宮道上的梧桐葉被風(fēng)吹得沙沙響,像在訴說著宮墻里的秘密。毛草靈望著遠(yuǎn)處錦繡宮緊閉的宮門,知道那里的人一定在咬牙切齒。但她不怕,她的武器從來不是皇帝的寵愛,而是腦子——是那些來自現(xiàn)代的智慧,讓她能在這波譎云詭的宮斗里,看清每一步棋的走向。
回到汀蘭宮,阿云正捧著新送來的回鶻文典籍。毛草靈翻開書頁,指尖劃過古老的文字,突然想起剛穿越時在青樓的日子。那時她靠一支現(xiàn)代舞驚艷四座,如今她靠的,是比舞技更鋒利的東西——是洞悉人心的眼睛,是審時度勢的冷靜,是在絕境里也能找到生機(jī)的韌性。
窗外的鴿子咕咕叫著飛過,翅膀掃過琉璃瓦,留下清脆的聲響。毛草靈知道,科爾沁部的牧場之行,將是場更大的考驗(yàn)。但她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就像當(dāng)年在青樓里,她用一支舞跳出了生路,如今,她也要用自己的智慧,在這宮墻里,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她提筆在宣紙上寫下兩個回鶻文——“平安”,字跡雖生澀,卻筆筆堅(jiān)定。燭火在紙上投下她的影子,與窗外的宮墻重疊,像一幅正在展開的畫卷,每一筆都藏著無聲的機(jī)鋒,每一頁都寫著未完的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