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遠一時怔住,臉上寫滿困惑:“哈丹阿爸?”
黃璇見狀,壓低聲音解釋道:“是巴特爾和其其格的父親。”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進祁明遠的腦海,他的瞳孔驟然收縮,聲音不自覺地發緊:“他怎么會……”
“還愣著做什么?”巴圖急得直跺腳,靴尖揚起一片草屑,“我親眼看見他們來了我家蒙古包,就立刻掉頭來找你了!”
祁明遠深吸一口氣,眼神突然變得堅定:“走,正好我們也要回去。”
他說著竟大步流星走到了最前面。
黃璇望著這個突然挺直腰板的作家,眼底閃過一絲詫異。
要知道,哈丹大叔不僅是查干陶勒蓋最德高望重的長者,更是出了名的古板守舊。
往日里畏首畏尾的祁明遠,此刻竟連一絲猶豫都沒有?
黃璇三步并作兩步追上二人,拇指與食指扣成環抵在唇邊,一聲清亮的口哨劃破草原的寂靜。遠處一匹棗紅色的駿馬聞聲抬頭,甩著鬃毛奔來。
“巴圖阿哈,我跟你們一道去。”她一把抓住馬韁,利落地翻身上馬。
巴圖回頭深深看了黃璇一眼,緊繃的下頜線終于松動些許:“你在也好。”
他粗糙的大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套馬桿,“那老頭子發起火來……”
后半句話咽了回去,但他和黃璇心里都明白,哈丹阿爸的怒火,就像草原上突如其來的白毛風,能把最倔強的野馬都馴得服服帖帖。
黃璇利落地翻身上馬,突然俯身湊近祁明遠,問道:“你怕不怕?”
她的眼睛在晨光中閃著狡黠的光,但還沒等祁明遠回答,她便一夾馬腹,棗紅馬嘶鳴著沖了出去,馬蹄卷起的草屑撲了祁明遠一身。
“別擔心,有小黃專家在,出不了亂子。”巴圖拍了拍祁明遠的肩膀,粗糙的手掌傳來溫暖的力度。
祁明遠注意到,巴圖看他的眼神已經不同了。
自從答應幫他們賣手工刺繡后,這位蒙古漢子眼里的戒備漸漸化開,就像初春的賽里木湖冰面一樣。
不過想想也是,如果真是個壞人,怎會真心實意地幫牧民們謀生計呢?
巴圖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繼續說道:“有林大夫和小黃專家在呢。”
他說著,眼神柔和下來,“他們啊,早就是草原上的家人了……”
這句話讓祁明遠心里一暖,是啊,在這片遼闊的牧場上,有些信任不需要言語。
就像牧民們會無條件相信每年如期而至的春雨,相信遷徙的候鳥總會歸來。
林玘和黃璇用多年的付出,早已在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
而現在,他們正用自己的信譽,為祁明遠這個“外來者”作擔保。
“上馬吧。”巴圖已經牽來了另一匹褐色的駿馬,將韁繩遞到他手中。
“走!”巴圖一聲輕喝,兩匹馬幾乎同時邁開步子。
但出乎祁明遠意料的是,巴圖并沒有策馬領先,而是始終保持著半個馬身的距離,緊緊跟在他身后,這是草原上護送重要客人的禮節。
馬蹄踏過沾滿露水的草地,祁明遠能清晰地聽見身后巴圖的呼吸聲,平穩而有力,像是一種無言的守護。
黃璇勒住韁繩,故意落后半個馬身,與祁明遠并排而行。
”待會兒,我可不會替你說話,你自己看著辦。”她歪著頭,嘴角噙著促狹的笑意。
陽光在她睫毛上跳躍,活像只等著看熱鬧的小狐貍。
祁明遠直視前方,下頜線條繃得緊緊的:“用不著,我自己會處理好。”
他本想說“我又沒做錯什么”,可其其格淚眼婆娑的模樣突然浮現在眼前。
男子漢大丈夫,哪有把責任往姑娘身上推的道理?
該認的他絕不抵賴,可那些子虛烏有的罪名,他也絕不會背。
“好啊,”黃璇輕踢馬腹,笑聲像銀鈴般灑在晨風里,“那我可要拭目以待了。”
三騎很快抵達巴圖家的蒙古包前,哈見他們到來,立即推了把身旁滿臉不情愿的巴特爾:“還愣著干什么?道歉!”
可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卻始終在祁明遠身上來回巡視,仿佛要透過皮囊看進骨子里去一樣。
“烏其拉賴!”巴特爾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蒙古語道歉,右手重重按在左胸口,指節都泛了白。
他死死盯著地面,靴尖把草皮碾出深深的凹痕,仿佛要把所有不甘都踩進泥土里。
草原上的漢子向來把尊嚴看得比命重,這般低頭認錯,怕是比挨套馬桿還難受。
祁明遠剛翻身下馬就僵在了原地,這突如其來的道歉讓他措手不及。
在賽里木湖畔的牧區,這樣鄭重的撫胸禮,通常只在祭祀長生天時才會用到。
“哈丹阿爸,您這是……”黃璇終究沒忍住插了話,手指悄悄攥住了祁明遠的袖口。
哈丹大叔解下腰間綴著狼牙的羊皮褡褳,雙手捧到祁明遠面前。
褡褳上繡著的云紋在陽光下泛著銀光,那是象征神明見證的圖騰。
”巴特爾對遠方的客人動了粗,”哈丹的聲音像被風化的巖石般粗糲,“烏云家從不虧欠朋友。”
說著掀開袋口,露出里面整整齊齊的十二疊鈔票,十萬是原數,兩萬是賠禮。
祁明遠的手懸在半空,賽里木湖邊的牧民最重顏面,這般鄭重其事地賠罪,倒像是……像是要了結什么更大的恩怨似的。
沒等祁明遠有動作,只見哈丹解下腰帶搭在左肩,這是衛拉特人表示歉意的姿態。
而后嚴肅地說道:“巴特爾對遠方的客人無禮,按照草原上的規矩——”
說著,他突然提高聲調,“該用銀碗斟滿馬奶酒賠罪!”
巴特爾聞言渾身一顫,只見哈丹已雙手托起祖傳的銀碗,碗沿三圈盤腸紋在陽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
那銀碗有些年頭了,鏨刻的紋路已被摩挲得發亮,卻更顯莊嚴。
“阿爸……”巴特爾喉結滾動,聲音發緊。
這可是家里祭祀時才請出的禮器,如今竟要為這事拿出來?
哈丹眼神如鷹隼般銳利,不容置疑地將銀碗遞到兒子面前。
巴特爾古銅色的面龐漲得通紅,卻不敢違抗,只得雙手接過,恭恭敬敬地捧到祁明遠面前。
“接碗時要用雙手,”黃璇在祁明遠耳邊低語,提醒,“然后用無名指蘸酒,彈向天空三次。記住,別讓酒滴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