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遠雖然不懂,但還是鄭重地接過沉甸甸的銀碗,無名指蘸著馬奶酒,向天空彈了三次。
酒珠在陽光下劃出晶瑩的弧線,落在草地上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哈……”他剛要開口,哈丹已經(jīng)上前一步,雙手捧著羊皮褡褳,聲音低沉有力:“既然行了三彈禮,烏云家與客人之間的恩怨就此了結(jié)。這錢你務(wù)必收下,從今往后,你依然是草原上尊貴的客人。”
祁明遠看著眼前繡著云紋的褡褳,搖了搖頭:“哈丹大叔,這件事其實……”
“客人!”哈丹突然提高音量,古銅色的臉龐繃得緊緊的,“烏云家的人犯錯,就要用烏云家的方式解決。這不是你的事,是我們的事!”
他刻意加重了“客人”二字的發(fā)音,右手不自覺地按在了腰間的銀鞘匕首上。
而且這話里的意思也說得很清白,就是想要跟祁明遠劃清界限。
這一刻,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巴特爾低著頭,靴尖不停地碾著地上的草根,黃璇抿著嘴唇,眼神在兩人之間來回游移。
就連遠處吃草的馬匹都似乎感受到了緊張的氣氛,不安地打著響鼻。也變得有些凝重。
“其其格她……”祁明遠話剛出口,哈丹的銀鞘匕首就重重拍在褡褳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其其格要嫁到查干屯格的夏草場去了,”哈丹的聲音像被砂石打磨過,“新郎家有三群阿勒泰大尾羊,兩群牦牛。”
他刻意數(shù)著聘禮,手指在狼牙吊墜上摩挲,而后繼續(xù)說道:“姑娘家就該守著氈房、奶桶和紡車,那些個相機……”
說話間,褡褳又被往前推了半尺,壓在祁明遠鞋尖前。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仿佛連賽里木湖的風(fēng)都凝固了。
“哈丹大叔,您真的誤會了!”祁明遠的聲音在微微發(fā)顫,“我和其其格之間清清白白!”
可老人方才的話像一把鈍刀,生生剜進他的心口。
其其格要嫁人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的指尖不自覺地痙攣,差點打翻了手中的銀碗。
“最好如此。”哈丹上前一步,陰影完全籠罩住祁明遠,“遠方的客人,祭祀的事與你無關(guān),這些錢你收下后,就不要再接近其其格了。”
他每個字都咬得極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黃璇悄悄扯了扯祁明遠的衣角:“先收下再說。”
祁明遠喉結(jié)滾動,最終只從那繡著云紋的褡褳中取出原本的十萬塊。
可哈丹卻猛地按住他的手,將剩余的兩萬硬塞過來:“這是烏云家的賠禮!”
“是我的,我認!”祁明遠突然抬頭,眼神銳利如刀,“不是我的,分文不取!”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聲音在寂靜的草原上格外清晰。
哈丹布滿皺紋的眼角猛地抽動了一下。
這個行事溫吞的漢人作家,此刻竟敢直視著他的眼睛反抗?
老人握著馬鞭的手背青筋暴起,指節(jié)發(fā)出危險的咔響。
黃璇一個箭步插進兩人之間,袍角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哈丹阿爸!三彈禮也行過了,銀碗也敬過了,長生天都看著呢!”
她故意抬高聲調(diào),讓周圍牧羊的鄉(xiāng)親們都聽得見。
巴圖趕緊拽過祁明遠的胳膊往后拉,壓低聲音道:“祁作家,草原上的白毛風(fēng)來得快去得也快……”
“記住你的話。”哈丹最終只是深深看了祁明遠一眼,那目光像是要在他臉上烙下印記。
老人利落地翻身上馬,馬鞍上的銀飾撞得叮當(dāng)亂響,“遠方的客人永遠歡迎,但烏云家的氈房……”
他猛地一扯韁繩,“不再為你敞開!”
巴特爾趁機湊近祁明遠,從牙縫里擠出話:“我說過,其其格跟你不可能,你……”
“上馬!”哈丹的暴喝驚飛了草叢里的云雀。
巴特爾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竄上馬背,臨走還不忘朝祁明遠做了個挑釁的手勢。
黃璇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聲輕嘆。
她看見祁明遠嘴角掛著笑,可那笑意分明未達眼底。
他的眸子像結(jié)了冰的賽里木湖面,平靜下藏著說不出的冷。
“我沒事。”他又重復(fù)了一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疊鈔票的邊緣,嶄新的紙幣在他指間發(fā)出脆響。
黃璇別過臉去,哈丹阿爸這一手確實夠狠,既全了禮數(shù),又斷了后路。
可她更沒想到,這個平日里溫吞得像綿羊似的作家,剛才竟敢迎著哈丹的怒火硬碰硬。
草原上的規(guī)矩她懂,那一句“不是我的不要”,等于把烏云家的臉面摔在了地上。
風(fēng)掠過草尖,卷起幾片被馬蹄踏碎的花瓣。
巴圖蹲在不遠處悶頭抽煙,銅煙鍋里的火光忽明忽暗。
哈丹的馬蹄聲消散在風(fēng)中,仿佛一切未曾發(fā)生。
但祁明遠知道,有些痕跡是風(fēng)帶不走的,比如銀碗底凝固的酒漬,比如其其格鏡頭里那片刺眼的藍。
雖然哈丹的馬蹄聲早已遠去,但凝重的空氣仍如實質(zhì)般壓在每個人肩頭。
直到蒙古包的氈簾被一只布滿皺紋的手掀開,蘇蘇洛阿媽佝僂著腰走出來,腕間的銅鐲碰得叮當(dāng)作響。
老人用生硬的漢語緩緩道:“其其格是個好姑娘,但草原上的路從來不止一條……”
她渾濁的雙眼望向不遠處方向,那里正有牧民趕著羊群轉(zhuǎn)場,蜿蜒的隊伍像一條流動的銀河。
祁明遠望著遠處轉(zhuǎn)場的羊群,低聲重復(fù)著:“草原上的路從來不止一條……”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銀碗邊緣,碗底殘留的馬奶酒已經(jīng)凝結(jié)成琥珀色的痕跡。
黃璇的視線在祁明遠側(cè)臉停留片刻,突然轉(zhuǎn)身掏出手機。
她假裝查看消息,實則快速撥通了林玘的電話。
“喂,是我。”她壓低聲音,目光仍緊盯著祁明遠的背影,“哈丹阿爸剛來過了,事情有點復(fù)雜……”
電話那頭傳來紙張翻動的沙沙聲,林玘似乎正在忙碌。
但黃璇敏銳地注意到,當(dāng)提到“其其格要嫁人”時,對方的呼吸明顯停滯了一瞬。
“還有,”她的指甲不自覺地在手機殼上劃出幾道白痕,“祁明遠的反應(yīng)……不太對勁。”
遠處的祁明遠正仰頭飲盡碗中殘酒,喉結(jié)滾動間,脖頸上的青筋清晰可見。
恍惚間,他眼前忽然閃過其其格舉著相機大笑的樣子,鏡頭里的賽里木湖藍得刺眼……
黃璇的瞳孔驟然緊縮,她看著祁明遠仰頭喝酒的姿勢,像要把某種情緒硬生生咽下去一樣。
突然,祁明遠猛地將銀碗擲向草地,碗底殘酒在陽光下劃出一道刺目的弧線。
未等眾人反應(yīng),他已翻身躍上最近的馬背,馬鞭凌空一甩。
“駕!”棗紅馬嘶鳴著沖了出去。
馬蹄卷起的草屑尚未落下,人影已消失在遠處的山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