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一個牧羊人正趕著羊群歸來,悠揚的牧歌隨風飄來。
“哎江!真正的草原嘛……”阿不都拍了拍方向盤,維吾爾腔調里帶著善意的調侃,說著他指了指窗外趕著羊群的老牧人,“得像這些阿康們一樣,喝過賽里木湖的冰水,挨過天山的風雪,才能嘗出草原的滋味咧!”
說著,阿不都把車緩緩停了下來,目光投向遠方連綿的天山:“阿達西,現在的年輕人哪知道真正的放牧是啥樣?”
他搖了搖頭,聲音里帶著滄桑,“我阿塔那會兒,趕著羊群轉場,得蹚過賽里木湖刺骨的冰水,翻過科古爾琴的碎石坡,哪像現在還有汽車拉運?”
“那時候全憑兩條腿,跟著頭羊走。夜里得輪流守夜,還得防著狼群偷襲?!卑⒉欢贾赶虼巴庖黄輬?,“看見那片芨芨草叢沒?五八年大雪災,我爺爺那輩人把最后的口糧都喂了羊,自己啃雪水泡硬的奶疙瘩熬過來的。”
把目光從遠方收了回來,他把目光放在了祁明遠身上,笑著說道:“那會兒最怕春天‘鬧草荒’,草場返青晚,羊餓得直啃帳篷。牧民們就得像候鳥一樣,趕在暴風雪前找到新牧場。
如今湖區禁牧后,轉場只能在緩沖區轉悠,路程連從前三分之一都不到?,F在牧民誰還靠放牧過活?家家戶戶都搞旅游,我家的駱駝,現在專門在博樂那達慕會場接客,比放牧掙得多三倍不止?!?
說著他從兜里掏出智能手機晃了晃,他笑著搖頭:“現在這些小巴郎放牧,人手一個充電寶。要擱我阿塔那年代,連個手電筒都得各家各戶輪流用,更別說啥無人機巡牧了,那簡直是阿凡提的故事!”
阿不都越說越起勁,維吾爾腔調在車廂里回蕩:“阿達西,現在的草原和從前不一樣啦!你們眼里的草原,就像被馴服的野馬,看著漂亮,卻少了那股子烈性。你們眼里拍到的風景再美,沒有聞過羊糞煙的味道,沒聽過餓狼夜嚎,那草原就是個繡花枕頭!”
祁明遠沒有插話,而是認真的聽著阿不都的講述。
他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湊近:“知道為啥老牧民說現在的草原沒靈魂嗎?因為以后再也沒人記得怎么用星星辨別方向了。”
阿不都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像一匹疲憊的老馬在暮色中緩緩停下腳步。
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方向盤上的裂痕,目光投向遠方的草原,整個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氣神一般。
祁明遠沉默地聽著,阿不都的講述在他腦海中勾勒出一幅幅生動的畫面:
風雪中跋涉的牧人,餓得啃食帳篷的羊群,黑夜里警惕狼群的篝火……
這些場景與眼前車窗外掠過的現代化牧場形成鮮明對比。
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新一代牧民更青睞定點養殖與科學飼喂相結合的模式,而政府興建的牧民新村也讓牧民有了冬季居所不再漂泊,牲畜的季節性轉場也變得更加高效。
他望著遠處整齊的牧民定居點,突然明白了哈丹大叔話中的深意。
這片草原依舊遼闊,但卻像被馴服的野馬,雖然毛色光亮,卻再難見到它在暴風雪中昂首長嘶的傲骨。
現代牧場的圍欄將草場分割得井然有序,卻也在無形中切斷了游牧文明延續千年的血脈。
GPS定位取代了觀星辨向的智慧,無人機放牧的嗡鳴蓋過了牧羊犬的吠叫,科學飼喂的配方表里再難嘗出帶著晨露的草香。
就像阿不都說的,現在的草原依然美麗,卻像熬過三道的奶茶,淡了那股子直沖鼻息的淳厚。
祁明遠望著車窗外漸漸遠去的牧群,心底突然明悟。
那些固執的老牧民們,或許并非抗拒新鮮事物,他們是在用自己笨拙的方式,為即將消逝的游牧文明,豎起最后一道擋風的氈墻。
阿不都突然轉過頭,粗糙的大手重重拍了拍祁明遠的肩膀:“哎江,我的作家朋友!你筆下的草一定要帶著羊糞煙的味道,要有餓狼嚎叫的回聲,要像老阿塔的馬頭琴聲一樣,讓讀到的人聽見長生天的低語。”
發動機轟然作響,他最后的話語混著柴油味飄進風里:“一定別讓我們草原的故事,變成博物館玻璃柜里的標本?。 ?
“我盡力!”祁明遠鄭重地點了點頭。
車窗外的草原在暮色中延展,他卻感到一陣恍惚。
來博州之前,他認知里的草原不過是明信片上的風景,湛藍的天空,無邊的草場,成群的牛羊。
但現在,即便雙腳就踏在這片土地上,祁明遠卻覺得眼前的草原非常的陌生。
就像是手捧著一本厚重的古書,里面的每個字他都認識,但卻始終讀不懂字里行間那種流淌的意境一樣。
“或許,我真的應該像哈丹大叔那樣,讓靴底沾滿羊糞和草屑,讓掌心磨出套馬繩的繭子,真的走進草原吧!”晚上,祁明遠躺在床上,腦子里還在回想著哈丹大叔餓話。
同理,阿不都的話也影響了他的想法。
也是第一次,清晰地認知到,文字也該有血脈,就像老牧民能嘗出不同季節牧草的滋味,真正的書寫者必須讓每個字都浸透土地的呼吸。
這個念頭讓他輾轉反側,木床發出吱呀的聲響。
其其格坐在草垛上,夜風吹亂了她的頭發,滿天星光下,她望著天空發呆。
“我……真的不懂草原嗎?”她輕聲自問,聲音被夜風吹散。
這個在羊糞煙里長大的姑娘,第一次對自己的根產生了懷疑。
阿爸的話像一根倒刺,扎在她以為堅不可摧的草原血脈里。
手指無意識地揪著草莖,她想起阿爸說這話時閃爍的眼神,那分明是在隱瞞什么。
想到這里,其其格心里更難受了。
都是因為自己,祁明遠才被阿爸那樣刁難。
那個從遠方來的作家明明一片好心,卻因為她的事,在草原上受了這么多委屈。
夜風吹得眼睛發酸,她抬手揉了揉。
遠處蒙古包里透出的燈光忽明忽暗,就像她此刻愧疚不安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