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景文厚厚的牛皮靴踏過地面的瓷片,腳步有些沉重的轉向二堂。朱可貞緊隨其后,邱致中和高文采對視一眼,邱致中決定親自入內,高文采留在了大堂。
范景文單獨與朱可貞商量的極有可能是小皇帝的密信,文官們比較感興趣,但都不敢僭越打探,只是目光投向三人背影。
武將稍微愣了一下就不再關注,反而繼續七嘴八舌的討論具體位置的兵力配置,補給路線等細節,氣氛依然熱絡。
都是刀口求生的人,雖然有分歧,共同語言卻比較多,而且有些東西也能激發靈感,想想別人的應對,關鍵時候不失是保命的妙招。
平遼諸將也難得聚齊,大家平時交流的機會也少,還有馬上要發起的大戰緊迫,沒有文官權壓諸將不停吊書袋子,動不動就是這兵法那兵法,便是非昭武衛出身的宿將們都有一種新奇的體驗。
范景文不在,那更是無所顧忌,臟話連篇,口嗨不止,在文官眼里那就是一群野豬闖進了大堂,一個個獠牙猙獰,大煞風景。
二堂比較安靜,范景文也不介意高文采來不來,只要有個邱致中見證,他范景文沒有亂來就行,這方面他行事還是比較謹慎的。
領重兵在外,雖然他和小皇帝信任頗深,但是遠離朝堂,中樞又變動連連,小皇帝遠在南京,是否還能掌控一切,范景文其實也深深憂慮。
看看他手下的配官就知道,這絕對不可能是小皇帝做出來的事,他范景文也一樣要顧忌京中大佬的臉面,他也要在官場混的。
好在些許小事,他都能壓制,他在平遼的權威已經建立,沒人敢亂來。
范景文其實憂心的是遙遠的未來,平遼體制絕對是因人成事,中樞哪個尚書要是突然嘎了,調你范景文回去,你敢不回去?
平遼戰區才剛剛建立,他啥事都還沒做,北京已經傳出風聲,大司徒郭允厚和大司寇蘇茂相都要不行了,他范景文就是熱門候選。
范景文最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人都懵了,他丁憂前只是太常少卿,是皇帝超拔,先侍郎后尚書,標準幸臣。
短短大半年,他竟然可以真正執掌一部,憑什么,還不是給有心人騰位置。大明表面的黨爭停息了,但下面|的水更深了,照這情形,他在平遼肯定堅持不了兩年。
他當初在懋勤殿和朱慈炅預估的是要十年平遼,雖然實際形勢有所好轉,比預估的好多了,但兩年真的很難成事啊。
只有真正坐到了這個位置,范景文才有些理解袁崇煥,他現在的條件比袁崇煥強太多了,依然有無窮困擾。或許真像小皇帝在長城上散步時說的那樣,是體制問題,換任何人都一樣。
不過困擾也只是困擾,范景文雖然不知道小皇帝為什么說他不一樣,但他知道朝中沒有人可以越過小皇帝調動他。
朱慈炅年幼,遠離之后,信任難免會隨時間流逝而消散,更何況朱慈炅從來就是個多疑的性子。
所以,范景文隨時上報平遼大小事,哪怕與皇帝親信大將朱可貞交流也要求欽差在場,朱可貞一樣遠離了皇帝,一樣要受到懷疑的。
謹慎一些,可以省去無數麻煩,為什么不做呢?
范景文坐在了主座,隨意邀請兩人入座,仆人在奉上茶后,便被他驅離了。不小的二堂里只有范景文、朱可貞和邱致中三個人。
范景文先招呼的邱致中。
“邱公公,聽說南京已經制造出了玻璃,那望遠鏡是不是可以大規模裝備了?”
邱致中穿著御賜紅袍,捧著茶碗,一臉得意。神鏡可是他的功勞,雖然知道范景文故意提此事討好他,但就是很舒服啊。
“嗯,還不行,我走的時候,玻璃都還有顏色,和水晶比起來差遠了。糾正范總督一個事,那叫窺天神鏡,望遠鏡是皇上一個人的叫法。”
范景文哈哈大笑。
“好吧!神鏡就神鏡,不過邱公公這個名字怕是比不過陛下命名哦,軍中受賜的人都叫望遠鏡。”
邱致中笑而不語,咱家正在研究真正的窺天神鏡,等搞出來真的看清月亮后,看看是小皇爺的命名合適還是咱家的命名合適。
范景文又問。
“不知邱公公這次來山海關帶了多少神鏡?”
邱致中嘆息了下。
“不多,五十具而已。合格的水晶也不好找,不過咱家已經自掏腰包買下了一個東海水晶礦,等產量上來后,窺天神鏡制作就容易了。”
范景文瞬間另眼相看。
“軍國重器,怎么能公公自掏腰包呢?皇上肯定會批的啊。”
邱致中擺擺手,
“這種小事就別去煩皇上了,皇上要什么,我們就該做什么。再說,水晶在江南還是很流行,咱家目前看起來虧,過兩年說不定要賺。”
范景文點點頭。
“呵呵,沒想到邱公公胸中還有一本生意經,好事。不過,我的那點俸祿都給手下士兵制作冬衣了,現在囊中空空,不然都想和邱公公合伙了。”
邱致中暗罵了一句,他媽的,這范景文鬼精鬼精的,這是打算把程儀省了?算了,平遼盡是小皇爺親信,咱家也不好多伸手的,絕不能步高起潛后塵,咱家不差你幾個子。
他臉色冷了下來。
“范總督說笑了,你敢咱家也不敢啊。你們談正事,不必理會咱家,皇上的吩咐就是只帶眼睛和耳朵,不要多嘴。”
范景文保持笑意,抱拳拱手。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轉頭看向朱可貞。
“占遇,有件事,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朱可貞正襟危坐,也是抱拳施禮。
“部堂,請吩咐。”
范景文搖搖頭,臉色凝重。
“孫閣老打算春荒前向平遼再送八萬秦兵。”
朱可貞臉色大變。
“這,這。我們也養不了這么多兵啊。”
范景文眼瞼微垂,聲音幽遠。
“養得了。你們不是馬上要大戰了嗎?”
朱可貞張著嘴,一臉不可思議。
“部堂?”
范景文后背靠倒,仰頭向天,短須折垂,喉結在領間滾動。
“占遇啊,你應該知道,所有的軍事行動都必須受制于國家大政。按江南統計,我大明已經擁有生民逾三億,我大明的土地養不了這么多人,所以各地才流民不斷。
要解決這個問題,要么內戰,要么外戰,你怎么選?”
朱可貞脫口而出,
“當然是外——”
然后聲音頓住,久久不語。
范景文重新坐直,目光和煦的看著這個年輕的總指揮。
朱可貞心里慌亂著急,緊緊攥緊腰間的重啟短劍,眼前晃過那些赤腳在草原隨他狂奔的戰士身影,其中不乏有余力的人還背著跑不動了的同袍。那一戰,朱可貞未棄一卒。
他鼻子有些發酸,聲音里帶上了哭腔。
“部堂,末將打不來這樣的仗。”
二堂里一片死寂,外間大堂里傳來草原悍匪黃得功的大嗓門。
“放心,這次不是一換一,老子要重新打出一漢頂五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