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勞。”姬明昭微一沉默，遂斂著眉目輕點了下頜。
那小姑娘聞言如獲大赦，當(dāng)即步伐輕快地轉(zhuǎn)身去尋了桌上的茶壺茶盞。
幼童瞥見崔令韞那不算生疏卻也決計稱不上嫻熟的動作，禁不住略略繃了唇角：“怎么就你一個人待在這里？沒有其他人嗎？”
“還有……”姬明昭邊說邊舉目瞄了眼頭頂花樣陌生的薄紗軟簾，蜷在劍柄上的五指登時又是一緊，“這是哪？”
“這里是京畿的安福寺，殿下。”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捧來盞清茶，“至說其他人……宮里來的御醫(yī)說您受了驚嚇需要靜養(yǎng)，就將大家都趕出去了——家父擔(dān)心您一人留在屋里不夠方便，這才命臣女來陪陪殿下。”
“安福寺。”姬明昭低聲呢喃著，一顆心卻陡然墜入了谷底——安福寺是他們大鄢的皇家護(hù)國寺，也是她母后一開始便想將她送到的“休養(yǎng)地”。
她原以為打退了那瘋道人后，京畿的駐軍們能帶她去個別的什么地方……不想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終竟還是被人給送來了這里。
只不過……
“你都隨著你父親過來了，就沒一齊帶來個侍女？”——哪有讓個八||九歲的官家姑娘做這些伺候人的事兒的。
幼童心下狐疑，連帶著再望向崔令韞的眼神里都多上了三分探尋：“崔少卿，他這是……”
“沒有沒有，殿下，您誤會了。”崔令韞聽罷連連晃了腦袋，本就已然發(fā)了紅的面容亦跟著紅得愈發(fā)厲害，“今兒是休沐，家父是在家中突然接到的口諭……考慮到您一人在這多有不便，又恐尋常婢女唐突了貴人，這才帶著臣女一同過來。”
“再、再者，臣女的兄長今日一早與同窗出門游山，亦不慎被那賊人一同擄了去——臣女此來，也是為了照顧兄長……”
小姑娘的眼神閃爍，她的聲線越說越細(xì)，到最后眼見著便要嗡沒了音。
姬明昭聞此不為所動——她并不打算信這姑娘的話，卻也不想戳穿她這極力編出來的、滿是破綻的拙劣謊言。
她看得出她那眼眶已經(jīng)要紅了，也瞧得出那被她竭力藏在眼底卻又渾壓不住的那一線不甘與落寞——她怕再問下去，會把這拘謹(jǐn)又膽小的姑娘問得當(dāng)場哭出來。
左右，她只是個外人，哪里能管得了別人家里的家事。
幼童如是想著，一面伸手去接崔令韞手中茶盞——她斷了的那條手臂被人上了夾板又捆了布帛，這會使不上什么力氣，只得不情不愿松開了那柄劍。
“咦？殿下，您終于舍得放開這劍了！”瞧見她伸出手來的姑娘亮了眼睛，一雙黑瞳閃得像盛滿了天上星。
她這時間倒不再如方才那般羞赧了，只顧自眼巴巴盯緊了那劍：“臣女之前還好奇過您要攥著它到幾時哩！”
“……終于？”姬明昭應(yīng)聲皺了眉頭，崔令韞一時不曾覺察到她言辭間帶著的那點古怪，忙不迭點了頭：“對呀，您一直攥著那柄劍，任誰來都掰不開它——連御醫(yī)對您也是毫無辦法！”
“后來還是領(lǐng)兵來的蕭公子說，讓他干脆別管您手里的劍了，只先把您右臂的袖子剪開，接續(xù)斷骨——旁的等您醒了再行處理，免得強行掰劍，又傷了您左手的筋骨。”
“對了，殿下，您要換衣裳不？臣女先服侍您更衣，而后再請御醫(yī)過來瞅瞅？”小姑娘眨了眼，一口氣倒出了一大串話來。
她大約是在幼童身邊待得久了，人看著也比之前放松了不少。
姬明昭見此不動聲色地低頭喝水潤了潤嗓子：“更衣我自己來就好，不勞煩姑娘。”
“不過，那個領(lǐng)兵的蕭公子……又是哪位蕭公子？定北將軍府的那個？”
“可我記得他不是只比我大了五歲上下，今年才剛十二歲。”她說著，狀似隨意地放了茶盞，收手時指尖隔著兩重衣衫，不著痕跡地自那舊簿子上輕拂而過，她忽然記起那領(lǐng)兵小將低垂的、稚嫩得有些過分的眉眼，“這樣的年紀(jì)……他不在將軍府里好好待著，怎的會突然跑去了軍營，還帶了兵？”
“是定北將軍府的蕭珩蕭懷瑜（字懷瑜）公子。”崔令韞頷首，“聽人說，他從前是被養(yǎng)在京城里的，只是前兩年犯了錯，惹怒了將軍，這才被將軍罰去了營中——但他具體犯的是什么錯，臣女便不清楚了。”
“至于今天為何是他帶兵……或許是剛好他在營中？又或許是將軍有意練他的本事？”小姑娘嘀咕著低了腦瓜，言訖又忙忙碌碌地收了茶盞，轉(zhuǎn)而捧來套干凈的換洗衣裳，“總之今兒領(lǐng)命帶著駐軍包圍了清霄觀的確乎是蕭家公子——就是這功夫他們搜過了那舊觀，已馬不停蹄地趕回營中去了。”
“不然，殿下您若是當(dāng)真好奇，還可以把蕭公子喊過來親自問問。”
“那倒不必，我也只是隨口一提。”姬明昭垂了眼睫，腦中慢慢梳理著適才從崔令韞口中探得的諸多消息。
屋外已西斜了的日光透過窗欞，在墻壁上打下大片發(fā)了灰的金，她隱約聽見晚風(fēng)中攜來的一片細(xì)而密的窸窣聲響。
——衣料摩擦?xí)r發(fā)出的窸窣碎響。
甚至，從那聲音響起時的差異來看，來的還不止是一伙人。
幼童遮掩在長睫下的眼眸暗了又暗，她接了衣裳，卻不曾急著更衣。
崔令韞以為她這是只剩下一條手臂能動而多有不便，忍不住壓著嗓子悄悄問了那么一句：“殿下，您真不用臣女幫忙嗎？”
“不用。”冷不防被人喚回神來的姬明昭淺笑著彎了眼睛，“但崔姑娘，能麻煩你幫忙尋摸點能吃的東西來嗎？”
“躺了一天，我有點餓了。”
“啊呀！”陡然意識到面前人的確一整日都未進(jìn)過半點米糧的小姑娘輕呼著漲透了一張面皮，“是臣女疏忽，居然忘了殿下您還不曾用膳！”
“——殿下，您等著，臣女這就去取晚膳來，順便再幫您打點水擦洗一下！”崔令韞猛一撫掌，話說完，立時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跑出了門去。
“好，慢些走，不著急。”姬明昭望著她的背影，輕輕撂下了手頭的衣裳。
風(fēng)中夾帶著的動靜離著她越發(fā)近了，她活動著她稍有些發(fā)僵的五指——
又一次摸上了她手邊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