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顏與傾水然在武莊品茶、研墨。
兩張又寬又長的黑色上漆梨花木書案上(這梨花木不知出于什么緣故以漆上之,想必是那傾二公子無聊潑了一層墨于上面吧),傾二公子正研墨,在那小小荷葉般大小的圓形硯中來回周旋,纖纖長指,回轉著漂亮的身姿。手腕把力,而那瘦削的臉上是別樣的一番把玩。
當他觸及道葉風停的目光之時,手腕停了下來,他的目光與先前別無二致,一樣冷淡,淡淡的意味,淺笑而不笑。
而墨顏則似乎單獨處于一個尷尬而迷茫的狀態中,他怎知這葉風停就是眼前的這個紅衣優伶?
葉風停的死,給他帶來的是什么,是一味的逃避乃至選擇遺忘。
所以,盡管這人,這女子與她幾分相似,他亦是覺得不可能。
他終于耐不住那好奇心來,蹙起的雙眉終于松落而下,桃花瓣的唇瓣微張,貝齒淺露,開口道:“紅衣優伶,”轉眼間,又扯頭扭肩膀向傾水然那邊靠去,“你何時與紅衣優伶如此熟識了?”
“不知于何時,這無關緊要。”傾水然淺氣一出,目光繼續放光,對著葉風停,冷冷清清,如同一把刀劍一樣。
葉風停緊悶著一口氣,幾個快步挨著傾水然便坐了下來。
搶過去他手中的墨錠,她手指的微熱觸及到他的冰涼,他稍淺出了一口氣,那口氣亦冰涼,但是卻于她耳廓之際,酥酥麻麻,溫溫暖暖。
他松動手掌,起身衣袍傾地,輕透的薄紗與她臂膀緊貼交錯而過,無奈讓她研墨。
葉風停看到這番景象,氣憤難抑。
她轉身而頓,那手中的墨錠亦在手中,忘記了脫離,順手一揮,便向傾水然身上灑去。
這個女人腦子真是有病,傾水然心火中燒,破口而罵:“瘋女人!”
“誰有病?你吧!”葉風停頓住,將那墨錠重重一擱。
一番冷清,一番無語。
之后,葉風停便默默無語而走了。
“她怎么了?為何……又對你如此之生氣?”墨顏看不懂,亦只有問出口。
“瘋子,一個瘋子!”傾水然并未回答他,在傾水然回眸一定的時候,眼中的意味深長。
墨顏繼續看不懂,繼續犯迷糊中,傾水然向來沒有把事情說清楚的習慣。
遮遮掩掩,城府深厚,才符合他的本性。
他白衣錦緞,輕紗綢質,與迷迭香薄荷氣,一起粘染在她身上。
奈何,他的心已經不屬于葉風停。
所以,與他挨近坐在一起之時,他那么反感,如此之氣憤難耐。
想必,他已經回不來原先的那個愛她粘她的傾水然了吧!現在,他不監管她,不管她,她的任何事,他都是冷淡應付,無所謂觀岸態度。
她氣,她真的很氣。卻來回于風雨樓中踱步,想來想去,也想不到能泄氣的辦法。
優伶的待遇還算不錯,有專門的服侍丫鬟。可以給你打理點滴,事無巨細地聽你咐置。
兩邊圓環發辮以青花綰之的丫鬟從外屋端來米粉,那是用以化妝的必要物料,先停腳放在梳妝臺上,再回身去取那鮮紅欲滴的紅染來(為將其紅藍花整朵摘下,然后放在石缽中反復杵槌,淘去黃汁后提煉的晾干物),如此繁瑣復雜,葉風停卻樂此不疲。
他傾水然不是最喜歡嬌俏動人的美女子的嗎?她就要做那最美的人兒來,迷惑他的心神。
葉風停拈住那花鈿來,輕微觀察。
“魚鰾膠終于好了,那紫煙閣的胭脂水粉真是應有盡有,于今日才貨至,急匆匆,慌忙忙,搶的人真是多的多。”丫鬟蝶翠道,是先前服侍原優伶的女孩子家。
她說完,又擱下,幫葉風停耐心貼好那荷花瓣形狀的花鈿來。
梳妝臺上一邊兒是雪白的米粉,一邊兒是靜置的胭脂。
她踏出閣之前,傾二少爺側面而過,不知他怎么爬到這兒來了,一個影子稍晃,于那屋甍之上,剛飲下去,她一口水霧淺出,笑是笑,亦不是笑,苦卻是苦的滋味兒。
“剎羅,您怎么爬這兒來了?”丫鬟沖出閨房,打開窗子,使外面的風景完整地呈現在葉風停眼前,探出頭來。
叫他一聲剎羅還真是抬舉了他,有這么不正兒八經兒的劍客嗎?
葉風停并未出聲,傾水然看不到她,從那側面的角度。
所以葉風停被那一扇窗子的一側給遮住整張臉乃至整個身軀,傾水然的面目則露出來了一半于她眼目中。
他的軀干,真怕被那風一推就倒,想來,那高樓上的風還是很大的,昔日之時,他還有閑情雅致去望月。
那番笛聲還朗朗悅耳呢。想必除他之外,這武莊中的劍客無一不是那般瘦弱的吧!明朝以瘦為美,清瘦削骨,冷如清竹,行如駿馬,持以流風。來看書吧
劍客便是具所有美好特質于一身的,令人向往憧憬的集大成者。
他們有劍可行,劍是最大的利器。
但是排除這些,至關重要的一點便是劍客的出路——即人脈與家世。
想想看,這些面目美好,形體俱佳的公子,無一不是夙城四大家族出來的,或與之有關聯之輩。
傾水然走了,沒有目的的來,亦沒有意圖的離去。
葉風停才松眉,扳開那絞在一起的手指來,蝶翠便要說話了,“請說。”葉風停看見她多有遲疑而不言的樣子。
“那……公孫家的小姐……”
“哪位?”葉風停扭起眉毛來,指頭又重新絞在一起。那枕在雙臂關節之下的紅衣綢紗竟凝起褶子來。
“公孫楊柳。”蝶翠答道。
葉風停聽她繼續講完。
“聽說,傾二少爺,也就是剎羅,給她置備了一整套的紫煙閣的胭脂水粉,她向來是不缺的,只不過那套是買都買不來的,公孫楊柳始終為此牽腸掛肚,為之不快,傾水然因為此事,就想方設法使她開心,叫那老板松了口。”
“足足一整錠子黃金呢!”葉風停見到那蝶翠的反應,便知道她公孫楊柳有多么受寵了,而那傾二公子又是如此總總疼愛她,憐惜她。
以前,他可是沒有這么料想得到,她會因為市集上的一件小發簪而頓首回頭,流連忘返,不忘數日。
如今,真是叫人好生羨慕,又好生嫉妒。
疊翠見優伶久久不語,眼神幽明交錯,不想讓其他人看穿,不只是不是說錯了什么地方。
她向來不是最愛聽這些趣事嗎?聽相親相愛的雜零雜碎,那白蛇傳,還有城西列清朗與她夫人的曲折往事。
“我向來是……”葉風停脫口道。
“優伶,向來是如何?我是不是說錯了什么了。”
“向來……”葉風停又緘口不言,好像在抑制什么意念一般,“不知道。”
她出了閣,不言不語,亦沒有什么不悅之色,疊翠打罵自己這張臭嘴,心想,肯定是生氣了。
她冥想,冥想,長著眼睛,卻恍若閉了目,一頭撞入了幽暗不見底的海水里。
想來,他亦不愛,不念她了。
有公孫楊柳于他心中,或深或淺,細微之處,諸多細節,去探究什么都不重要了,不然,他怎會對她冷落忽視,憎惡厭恨。
她腦袋暫且失去了記憶,不想去……記住什么過往曾經的海誓山盟,可笑荒唐我不負你。
幸好,她早就預料到了有這一幕,可是許多預料總歸是不好的。
男人始終會變心的,不會變心的,便是那頑石。
不是頑石,就是搖柳風花。
是你師父的人,總歸是你師父,不會是其他人,一心牽掛的并非你這個徒弟,而是他的愛人,你不是親人,亦不是朋友,只是一個被人托付交置給他的包袱,一個卑微不足道的徒弟。也許,于前世,他對你好,但那好,只是用來擱放寄托到你身上,而暫時無處安放的罷了。
小奶包睡了,安謐如意地睡了。那紅衣優伶姐姐,想來,跟那神仙姐姐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魂牽夢繞,使她牽腸掛肚。
有這樣一個神仙姐姐,陪伴于她夢中,真是幸福至極。
她帶給別人的細微之處,乃至溫暖,是她往生沒有覺察到的。今世,她卻并沒有將這顆善心發揮出來,籠罩世人,而是一顆急功近利之心,勢必要分個高低勝負,于愛情,于背負之利劍。
“大哥哥……”小奶包于夢中叫道。
她好久未做噩夢了。
想必此事此因此果與劍南俠脫不了干系,她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孤兒,母親也沒有照料多久,從小是被安放在姥姥家的。姥姥對她極好,可是卻沒有一個像神仙姐姐那般溫柔可愛的人,對她來說,神仙姐姐就是一場夢境,向往,神往……
她多么想擁有一把利劍,也像姐姐那樣,擁有一身輕功,闖蕩江湖啊!
不怕任何東西,丑陋的,或虛偽的,亦不怕那個家伙——妄稱武莊劍客之一的剎羅——傾二少爺——傾水然。
常常聽舅舅叫他二爺,他不是爺,恐怕是豬頭吧!
烏無晴拍拍她,將她扶起來,瞧她出汗模樣,發愣神色,是不是出魔怔了。
“姐姐,神仙姐姐……”她如此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