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倏地拍了一下早已咯吱作響的桌子,驚了左胳膊一心投入研墨的公孫楊柳。
傾水然收回隱約發作的內力之際,葉風停與靈兒才不約而同地同時囂張狂妄地對上他傾二公子凌冽的眉目來。
而于某時某刻,墨顏正靠攏了過來,一襲濃重的黑絲木槿衣拖地,木槿花的香氣貼落輕薄的紫紗衣袖,挨坐于葉風停一側。
葉風停一睜眼,一抬頭,才知是墨顏,人如玉。
一絲微風撩動,葉風停輕笑一聲,沁入某人心扉里。
墨顏的寬大衣袖,莫名裝盛著滿滿一摞的木槿花,紫的、紅的、黃的、粉的、白的,燦若云霞,淺露出來,微風淺吹,一絲滾動的波瀾,使得葉風停看呆了。
墨顏伸手將它們都給抖落了出來,滿滿一桌子的香氣流連,吹進了了葉風停的鼻孔,璀璨的妖艷,漫入葉風停清白分明的眼眶。
“我們出去吧!”墨顏牽起她玉潔細膩的手腕,于傾水然眼皮子底下。
靈兒捂著嘴,蒙住眼睛,偷偷笑著。
“嗯。”葉風停淺應了一聲。
隨后,他們便一前一后,一左一右,踏蹭著清風出走了,一步邁出門檻,便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高大樹木。
直直插入天際……
微風搖動著那參天樹冠,樹枝的每一根枝葉都細微的響動,莎莎莎,極富有韻律感,令葉風停想到了那時候于屋甍之上風斷涯吹奏的笛音,緩緩進入每個人,乃至天地萬物的心坎里,一草一花,一木一菩提。
傾水然卻并未流露出任何動容之色,稍顯平靜,手指也并未發抖。
倒是靈兒擔心起他來,隨時會將那面桌子給掀翻在地。
靈兒看見他雙眼里的不比之前任何時候的閃現的一縷幽光,便就多少明白幾分了。
他傾二公子傾水然是在乎她紅衣優伶葉風停的。
他們都在相互較勁,暗自摩擦生火,她倒是知道了,以前歲月里倒是看過很多例子,盡管靈兒年紀輕輕,摸打爬滾在世上才不過整整十四個年頭。
靈兒走到傾水然身前,準備戲耍他一番。
誰知,猝不及防的一潑重墨灑在書案上鋪平的一幅宣紙白頁上,婉若驚鴻,翩若游龍,氣得公孫楊柳氣急敗壞,他傾水然倒是一點兒都不關心,面色平靜無波瀾,毫不在意。
公孫楊柳還未開口罵住,只見靈山白衣女弟子靈兒便雙腿踏上桌子,只一腳便輕而易舉,毫不手軟地踢開了那些事先給傾水然準備的擺放好的茶點來。
公孫楊柳氣呼呼的,打算追出去。
靈兒卻身姿矯健,一溜煙兒跑得飛快。
于門檻處,石梯下的庭院內不見了蹤跡,絲影兒都沒有一羽。
果真是……那靈山洞口鉆出來的靈蛇啊!
靈兒噗嗤一聲,哈哈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蹲下身來,彎腰捂著肚子笑不動了,那聲音清亮悅耳,竟十分婉轉好聽。
一天下來,公孫楊柳都未消氣。
傾水然卻跟她說,別跟小孩子家家一般見識。
公孫楊柳心想道,她們分明就是嫉妒眼紅嘛,怎么的,她堂堂公孫大小姐,又是劍客剎羅的未婚妻,怎么就……不能好好炫耀、顯擺一下了?
“你再這樣……噘嘴下去,可就不好看了。”傾水然對視上她的杏核眼,淺笑安然,隨后她皺巴巴的柳眉便自然脫落,舒展成原來那副模樣。
“那你……打算如何補償我,反正我是不高興了。”公孫楊柳吐氣道。
“那兩個人,一個紅衣優伶,一個半路入閣的靈兒,真是不好惹!”
“嫉妒眼紅我們兩人之間親昵……”
“你說,”公孫楊柳低眉道,“她們……”
“怎么了?”傾水然問起道。
“那個紅衣優伶是不是早先在武莊就對你寄托芳心了?”
傾水然撲哧一聲,眼眸帶笑,于風中公孫楊柳的閨閣中漾了開來。
“沒有,怎么可能呢?”傾水然說起道,一本正經對上她的眉目。
公孫楊柳聽丫鬟們說過,他傾水然是救過紅衣優伶的。
“你救過她——不是嗎?”公孫楊柳問道,聲線顯得如此之平穩,臉色無恙,卻抓住不放手。
“于傾府那次父親的壽宴。”傾水然凝了她一眼,隨后將目光收了回來。
公孫楊柳吃驚地望著他,果然,瞪了好幾眼。
“我只是救一個身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女子罷了,并無他意。”
“換做是別人,我一如既往地會伸出援救之手。”
公孫楊柳默默地看著他,吐了好幾口淺息。
“別不開心,對一個事不關己的人如此在意,小心氣壞了身子。”傾水然握住她的細手腕來,脈脈含情,輕聲細語道。
“那靈兒是不是也愛犯事,幫著拿紅衣優伶……”公孫楊柳傾訴道,憋著一肚子的氣,“氣不打一處來……”
“我會好好教訓的……”傾水然道。
“怎么教訓?”公孫楊柳楊眉道。
傾水然還未說完,公孫楊柳又暗自吐露一發,“還有墨顏,他不是你好兄弟嗎?也跟著……哎,算了!”
“別說他們都看不慣我遷來這里,與你同住?”百花文學
“只要你……”公孫楊柳握緊他的手,情意綿綿,“對我上心,沒有摒棄之意就好了。”
“哈哈哈哈……”傾水然笑了起來。
“柳兒,你說的是那番話?”
“如此之生分見外了,你是我的妻兒,是我至親至愛之人。”
公孫楊倚靠于傾水然胸膛上,愁眉舒展,面露清風,淺息道:“嗯,我不生氣了,隨他們好了,這次,就放什么紅衣優伶,什么靈兒的一馬。”
“我大人有大量!”
他的心悄然不覺被什么給掐了一把,硬生生的疼,鉆入心髓,那是無能為力而為之行為。
往昔,對所有人說過謊話,獨獨沒有對她柳兒說過。
因為,那時他是愛她的,說不上什么驚天動地的愛,卻——至少是愛的。
今時不同于疇昔,他拋棄了那份深愛公孫楊柳的心腸,愛上了他人。
而那個人,于他心中此生不換的——卻是她——紅衣優伶。
卻不得不用一種非同尋常地手段來保護她,愛她。
黃昏昏沉,圓殿內,翩翩起舞,白衣纖姿,紅衣幽怨。
她用異常幽怨的眼神看向他——傾二少爺,傾水然。
他正落座于上方,攜手之未婚妻便是公孫楊柳,即他口中日日無比親昵喚的柳兒。
吳霞看向葉風停,目光流連,于紅袂的蹁躚舞姿,驚魂未定,連連稱贊道:“慕容晴婉的舞姿好看,好看啊……”
“難道說不好看嗎?她可是昔日武莊的紅衣優伶,怎么說,也要給他賀副莊主還有劉莊主留個薄面。”公孫楊柳斜睨了腳下的紅衣一眼,順便瞥了好幾個白衣,才尋到那狡黠的靈兒。
她柳兒不禁刺痛了紅衣優伶的心,順帶還批評了武莊內部的人。
她柳兒本來就看不慣武莊的人,一個個都見財眼開,急功近利,武莊實際上一片太平,背地里卻爭得個你死我活,暗流涌動,除了他未婚夫——劍客剎羅傾水然。
她紅衣優伶進了這武莊的門,也好不到哪兒去。
聽聞這公孫家族的人向來說話尖酸刻薄,吳霞今日才是親眼親耳見識到了。
以前只是有所耳聞,今日才知,確實有過而無不及之處,令他堂堂閣主大人也領略受教。
一群白衣自然而然退身,留下紅衣優伶一人。葉風停跳的是綠腰,南國有佳人,輕盈綠腰舞。
華筵九秋暮,飛袂拂云雨。
翩如蘭苕翠,婉如游龍舉。
越艷罷前溪,吳姬停白纻。
慢態不能窮,繁姿曲向終。
葡萄美酒夜光杯,佳人猶存。
傾水然饒有興致地靜靜欣賞她慕容晴婉的曼妙舞步,而映滿冷機眼眶的卻是她那份刻薄與凌冽。
如秋風一陣,吹透所有熾烈。
醉酒解千愁,卻獨獨解不了他傾二公子的幽愁。
表面上他在笑,實際上心卻在滴血流淚,沒有人比他更難受的了。
靈兒過問道,繞過柳兒后面。
“沒事。”傾水然淺飲了一口酒,眼底卻沉進去一絲哀怨。
這聲音湊近靈兒耳畔,旁人并未聞識得。
柳兒觀看得正起興,白衣們卻一一撤離,只剩下那慕容晴婉一人,自然是流露出幾分不滿之色,不悅而不歡。
“有花方酌酒,無月不登樓。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有句話是這么說來的。”靈兒轉向他跟前,覷了他一眼。
隨后,正當傾水然迷眼迷離手握著酒盞之際,淺衣透風之時,從正前方高處撒落下一大片滿滿的花瓣,紫紅色的,十分好看,正與她——慕容晴婉的幽簾綽影相應。
風姿綽影青繯,云樹繞呢喃。也隨無情月,未幾是香殘,確實是他傾水然心中留存之久的佳人……
一杯酒下肚,終是欲赴夢中仙境也無檻,一杯又一杯,奈何她慕容晴婉看了分毫不動容。
柳兒才發覺,捎了一眼,看身旁的傾水然喝醉了酒,眼神也逐漸迷離,不可描述。
白衣幾處酒氣熏天,近不得身。
一曲終落,一地的紫紅映眼,或輕或重,或淺或深,皆不過是執拗之執念。
墨顏托他起身,進了閣門,入了自己的臥房。
“好重,睡得這么死……”墨顏嘆道,一只胳膊僵在門檻邊兒。
他——傾水然,被墨顏雙手一拋,傾落于錦榻上。
嘴里還嘟囔著,要再喝上一杯,兩杯,三杯……管個飽,飲個痛快!
葉風停卻并未去看他,有任何探望之心思淺露,于方才圓殿之內從開始到結束整個過程,一直都沉浸在由慢到快的節奏中。
一曲終了,也罷。
撒手于閨房之中,淺淺吐著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