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縣城的城墻爬滿青苔,始建于明嘉靖年間的磚石被雨水泡得發烏,近乎圓形的輪廓在陳林的視野中里若隱若現。
肇嘉浜穿城而過,木槳劃水的吱呀聲混著岸邊叫賣,是江南城池獨有的水陸喧囂。
城北的障川門離陳林家最近,老百姓都叫它新北門。
陳林裹著件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衫,外面罩著打了補丁的藍色小夾襖,兩手空甩著往前走。
看守城門的衙役眼皮都沒抬,這種半大孩子多半是進城跑腿的。
他啐了口唾沫在地上,陳林已經低著頭溜進了城。
肇嘉浜把縣城劈成南北兩半,縣衙就在北側正中間,黑漆大門在日光下泛著冷光。
他在路邊買了塊崇明大糕,糯米香混著桂花甜。
品嘗著這熟悉的味道,他腳步沒停,很快就站在了縣衙外。
他可不是來鳴冤的。
滿清的衙門?他從不敢高估。
找他們做主,無異于自投羅網。
縣衙內堂,快手班頭劉威腰彎得像蝦米,鼻尖沁著冷汗,宿醉的潮紅糊在臉上,僵在縣令吳云跟前。
吳云是浙江人,三十出頭,剛中進士沒幾年,眼里還燃著血氣方剛的火。
他有潔癖,鼻尖一聳就聞到了劉威身上的酒氣,眉頭擰成疙瘩,嫌惡地別過臉,鼻尖幾乎要翹到天上:“洋人的差使都辦完了?”
劉威趕緊拱手,胳膊肘還在發飄:“回大人的話,都弄好了,洋大人十分滿意。”
“什么洋大人?一群英夷而已!”吳云手指在案幾上敲得邦邦響,呵斥聲劈面砸過來,“以后說話注意分寸!”
“是是是,卑職錯了!”劉威膝蓋“咚”地砸在青磚上,身子抖得像篩糠,眼里卻沒半分懼意,“英夷最近乖得很,很少到租界外面晃悠。”
“嗯。”吳云端起茶杯抿了口,熱氣模糊了他的臉,“別留首尾。那個漁夫呢?前些天不是還來喊冤?”
“放心吧縣尊,都打點妥了。”劉威笑得一臉諂媚,聲音壓得低低的,“那人就是個外來黑戶,掀不起浪。”
“嗯。下去吧。”吳云揮揮手,懶得細問。
大清官員都這樣,抓大局,甩細節,才能護好自己的羽毛。
要想胥吏賣命干活,就要給他們權力。
后世有一種說法,漢亡于世家,唐亡于軍頭,明亡于士大夫,清亡于胥吏。滿清一朝的胥吏已經成為控制這個國家的夜天子。
一想到羽毛,吳云就一肚子火——怎么偏偏等自己上任才劃租界?
這事兒寫進史書,少不了要帶上他的名字。后人會怎么罵?
劉威剛挪到門后,吳云又把他喊住,語氣沉了沉:“盯緊新來的粵佬,別主動找茬。”
開埠后,滬上涌來不少閩人粵人。
這些人帶活了生意,也帶來了麻煩,最愛拉幫結派。
可松江知府練廷璜是粵人,他得給面子。
這些粵佬來滬,肯定要去練廷璜那里投獻。
如今的滬上,閩人、粵人、洋人,還有江北鹽區逃來的流民,攪成一鍋渾水。
吳云覺得自己就像是坐在火藥桶上,整日坐立不安。
他只想安穩做完這屆縣令,趕緊挪地方。
晚上還要去豫園赴宴,他不耐煩地擺擺手,讓劉威趕緊滾。
滬上浙商同樣不少,為首的顧福昌前年就在城北開了豐盛絲棧,生意火得很。
吳云要往上爬,得靠銀子鋪路,這個姓顧的老鄉就是他的大金主。
顧福昌的晚宴,他必須去捧場。
劉威晃出縣衙,渾身骨頭像散了架。
三個小崽子沒撈到手,不然又能多喝一個月的酒。
昨天喝得太猛,現在腦子昏沉沉的,像塞了團棉花。
按他的經驗,得再喝頓回魂酒才行。
路上的小商販見了他,都縮著脖子打招呼,眼神里藏著怯意。
在這縣城里,他是妥妥的地頭蛇,隨便動個小手腳,就能讓一家小商販家破人亡。
滿清以異族統治華夏,最狠的手段就是把百姓逼在崩潰邊緣。
這樣他們就只能埋頭苦干,帶著危機感活命,沒精力琢磨造反。
時間久了,這種壓迫讓普通人越來越麻木。
面對強權,他們只會討好、逃避,祈禱倒霉的不是自己。
陳林悄沒聲地跟在劉威身后。
或許是劉威太自信,或許是街上太吵,他壓根沒注意到身后的尾巴。
一直沿著肇嘉浜往東走,到了朝宗門外。
城外有個市場,人稱東市。東市酒肆不少,更出名的是滬上最大的半掩門聚集地。
劉威今天沒約到朋友,就在路邊順手拿了些酒肉,徑直去找相好。
那女人是個半老徐娘,眼角的細紋堆著笑,挽著鬢角迎了出來。
陳林在遠處看得清楚,劉威走進了小院。
他也跟了過去,手心沁出冷汗,指甲掐進掌心。
想到慘死的父親、被抓的母親,他才穩住心神。
劉威剛進院子,就聽到門口有人喊他。
那聲音有點耳熟,半大小子的公鴨嗓子格外明顯。
他把東西塞給相好,沒多想,轉身去開門。
門剛開一條縫,一條毛巾猛地捂上來,蓋住他的口鼻。
劉威一激動,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一股甜膩膩的氣味鉆進肺里。
毛巾上乙醚的濃度太高了,他的神經系統瞬間失靈,最后只看到一張瘦削的臉頰。
陳林死死穩住劉威的身子,用腳勾上門。
這種半掩門子,通常只有一個女人。
他把劉威撂在地上,走向堂屋。
那女人正低頭在桌上擺酒肉,壓根沒察覺到危險靠近。
劉威再次醒來時,頭暈得像要炸開,腦子懵懵懂懂的。
一個少年坐在桌邊,正對付半張鹵豬臉,油汁順著嘴角往下滴。
終日打雁,沒想到今天被雁啄了眼。
劉威使勁眨眨眼,努力讓自己鎮定。
“小……小兄弟,有話好好說。”他聲音發顫,“你是要財還是……”話說到一半,又覺得不對,咽了回去。
陳林放下手里的豬臉,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油脂,眼神冷得像冰:“我就問你一個問題。”
“問,小兄弟你盡管問!”劉威趕緊接話,腰下意識地想彎,卻發現手腳都被捆著。
“前幾天,你抓了個啞巴女人。她現在在哪?”陳林的聲音沒起伏。
他已經在街上打聽清楚,這幾天根本沒有女人被關進縣衙。
事出蹊蹺,他只能用這種極端辦法找到結果。
“你是……你是那小子!”劉威這才看清眼前的大男孩,是那個漁夫的兒子。
這男孩穿著嶄新的小夾襖,頭上戴了草帽,跟之前那個衣衫襤褸的模樣大不一樣,不細看還真認不出來。
“認出來了?”陳林嘴角抿成直線,眼神里沒一點溫度。
劉威反倒松了口氣,臉色一下子變得狠厲:“臭小子,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綁架官差,這是死罪!”
“當然知道。”陳林冷笑一聲,“這年頭,官差要百姓死,還需要罪名嗎?我爹不過想要個說法,不也被你們打死了?”
“哈哈哈!不知好歹的屁民!”劉威大笑起來,想嚇住眼前的半大孩子,“老子弄死的人,比你見過的都多!”
在他看來,一個半大小子,意志力能有多堅定?
“現在放了老子,老子就當沒這回事。”劉威的聲音惡狠狠的,“不然你和你弟弟妹妹,一個都活不成!”
陳林也跟著笑起來,笑聲里沒半分怯意。
他走上前,拿起塊破布,一把塞進劉威嘴里。
接著從腰間摸出個小瓷瓶,拔開瓶塞,一股刺鼻的氣味飄出來。
這是他上午弄出來的硫酸,為了做乙醚弄出的副產品。
因為工具不行,濃度差了點,但對付人足夠了。
他捏著瓷瓶,將濃硫酸滴在劉威的手背上。
劉威猛地掙扎,手腳在麻繩里掙得咯咯響,想要喊叫,但是嘴巴被塞住,只能發出沉悶的嗚嗚聲。
鉆心的疼痛順著手臂往上竄,更恐怖的是,手背上的皮肉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消失。
其實陳林只滴了兩滴,腐蝕的面積很小。
“這東西叫濃硫酸,你也可以叫它化骨水。想不想變成一灘臭水。放心,你一時死不了,我會先化掉你的四肢,再是你的那東西。”陳林指著劉威的胯下,聲音平靜得可怕。
“我不想廢話,告訴我人在哪。十八層地獄的手段,老子都會,弄死你這種作惡多端的人,老子一點壓力都沒有。”
“嗚嗚嗚……”劉威拼命點頭,眼里滿是恐懼。
殺人如麻的人,反倒更怕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