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口氣?”梁掌柜這句話像一記悶棍,狠狠砸在武松頭上。
武松自小父母雙亡,是哥哥武植一口餅子一口湯,硬是把他拉扯大的。
武植對他,說是兄長,實則猶如父親一般。
如果武植死了,那幾乎是滅了武松滿門!
夜色如血,武松血紅著眼睛,向客房狂奔而去,喉頭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哥哥……”
武松的吼聲劈開獅子樓走廊的昏暗,西門慶緊隨其后而入,鼻尖猛地撞上一股血氣味。
客房內,武植蜷縮在床榻與矮幾的夾角處,胸口凹陷下去一大塊,像只被踩爛的炊餅。
潘金蓮癱坐在一旁滿臉煞白,十指死死摳著武植的袖口,指甲縫里全是血絲,喉嚨里擠出幼貓般的嗚咽:“相……公……!”
武松悲憤跪地,蒲扇大的手托住兄長后腦——那里黏糊糊的,血和腦漿糊了他滿掌。
武植的嘴一張一合,卻只吐出帶血的泡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的胸骨凹陷下去,每喘一口氣,口中就“咕嘟”冒出一串血泡,像被扎破的豬尿脬。
梁掌柜飛奔而來,氣喘吁吁一指窗外,道:“當時小二看見一個蒙面人從那邊翻走了,我已經讓小二速速去縣衙報官。這屋里銀兩都在,獨獨丟了虎鞭酒?!?
“虎鞭酒……”西門慶瞳孔一縮。
武松抱著武植,只覺心口被一刀刀剜著那般痛,嘶聲問道“誰干的?”
“嗬…嗬…”武植的喉結上下滾動,染血的唾沫星子噴在武松臉上。
他口不能言,忽然掙起半身,左手拽住武松的衣帶,提起帶血的手指,右手在武松手掌心顫巍巍點了三下,似乎想寫出什么字來。
手臂垂下,武植終是沒有寫完這個字,大腦袋一歪死在了武松懷里。
武松狼一般悲嚎起來,武植去了,在這世上他再無一個親人!
“三點水?大郎寫的是一個梁字的起筆,定是梁山賊人!”梁掌柜嘶聲道,“前些日子那紅毛鬼剛被抓住,如今梁山賊人好大膽子,還敢來陽谷作案……”
武松的拳頭捏得“咯吱”響,他盯著掌心將干未干的血漬,忽然把臉埋進兄長頸窩。眾人只聽見咔嚓一聲——他咬碎的后槽牙混著血唾沫,全咽進了肚子里。
西門慶神識中,鎖靈卻不同意:“‘三點水’起筆的字多了,溫、江、洗……我還說是‘潘’字呢,咦,莫非是潘金蓮害死了武植?”
西門慶看一眼蜷縮在墻角的潘金蓮,心里咯噔一下,心道絕不可能是她,因為這一世……自己也沒勾搭她呀!
眼看武植咽了氣,潘金蓮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哭嚎著抱住武植拼命搖晃:“大郎……大郎,你怎么就去了……”
“哥…”武松的嚎叫聲像被刀劈開的竹子,從胸腔最深處裂出來。他忽然抓起染血的褥子裹住兄長——就像小時候武植用炊餅袋子給他擋雪。
可這次,再沒人踮著腳往他懷里塞熱乎乎的餅了。
鎖靈在西門慶耳邊幽幽道:“嗚嗚,太慘了,大郎多好的人呀……哎~現在他真成‘三寸丁’了。不行,本姑娘要幫幫他……”
一縷魂魄升起,慢慢擰成一股虹線,安靜地投入西門慶胸前的龍鱗鎖中。
這縷虹線只有西門慶能看到,武松等人誰也看不見。
“正好!”鎖靈道:“囡囡在鎖里也需要人照顧,武植天生忠厚老實,最合適不過?!?
西門慶問道:“這回,武植靈魂不變藥種子了?”
鎖靈道:“變什么藥種?武植為人忠厚,本姑娘才不做那么殘忍的事。”
一旁,潘金蓮目光呆滯,一言不發。她的指尖還沾著武植的血,那血在她指甲縫里凝成十枚小小的月牙。
她突然想起去年冬至,他蹲在灶臺邊吹火,灰沾了滿臉,卻把第一碗熱湯推給她時說的那句:“趁……趁熱乎……”——現在他冷了,比那碗擱久了的湯還冷,再沒人結結巴巴喚她“金蓮”了。
一夜之間,武植被害的消息傳遍陽谷。
尤其他臨死前在武松掌心連點三下,這事在坊間傳得是神乎其神,添油加醋,大街小巷都在痛罵梁山賊人。
胡月還詳細勘查現場,又詢問了潘金蓮,按照潘金蓮的說法,那賊人兇神惡煞,當時不但要搶虎鞭酒,還對她動手動腳,是武植拼死擋在她面前……
眾人大嘩,前幾日劉唐當眾招供自己“嫖”了王婆,今日梁山賊寇又來搶虎鞭酒,調戲潘金蓮……
梁山的名聲在陽谷縣市徹底崩壞了,人人都說梁山賊人好色,虧空了身子所以專程來搶虎鞭酒。
不過,西門慶卻不信是梁山賊人所為。
晁天王、公孫先生、吳學究那幾位,哪個像是對人妻室動歪念頭、為口虎鞭酒殺人劫寶的下作胚子?
武松卻先入為主,認定了梁山賊寇殺害了自家兄長。
他也不知梁山賊人躲在何處,直奔縣衙門口,將戴著重枷的劉唐一頓好打,若不是眾衙役死死抱住,劉唐怕早就一命嗚呼了。
西門慶由著武松撒氣,他知道武松這性子,兄長莫名被害,這太歲神早晚要大開殺戒。
連日來,武松披麻戴孝,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似的,夜夜守在哥哥靈堂中,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累極了就蜷縮起身子睡在棺材前。
潘金蓮連日來像是丟了魂,只知道跪在靈堂前,默默地燒紙。
西門慶夜夜陪著武松守靈,他心里卻在琢磨,武植臨死前,手指在武松掌心連點三下,到底是想寫什么字?
難道真是個“梁”字?三點水的字可實在太多了。
停靈七日后,武植按風俗火化,火焰沖天而起,武松挺直了脊梁,如山岳般嘶吼道:“哥哥英靈不遠,待葬了哥哥,我定只身闖上梁山,為哥哥討回公道報仇雪恨!”
西門慶最清楚武松撕心裂肺般的痛,武植是他在這世間唯一的骨肉親人了,就像囡囡是這世上自己唯一的骨肉親人一樣,他們倆都愿意為親人付出一切。
只是囡囡還在,而武松連仇人是誰都不清楚,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盡早找出真兇來。
怎么找?西門慶也沒有頭緒,他思來想去,決定從虎鞭酒入手查起。
反復盤算,只有一人曾想當眾搶走虎鞭,那人便是秦風,他在府前將老虎剝皮燉肉時,秦風帶著青皮前來,曾揚言要搶走虎鞭酒。
“反正得走一趟?!蔽鏖T慶暗道:“秦風膽敢私吞下東平府下發的賑災銀子,背后肯定杵著一個大貪官,這事一定得查清楚!”
鎖靈答應過他,鏟除一個貪官,就能與囡囡相聚半炷香的時間。
無論為了女兒還是災民,秦府,他都必須走一趟。
還有不到五天,劉唐就要當眾問斬了。
武松不吃不喝不睡,夜夜守著靈堂,精神都有些恍恍惚惚的。
這天夜里,西門慶帶了兩壇好酒,來靈堂尋武松說話。
武植臨死前在武松手掌心顫巍巍點了三下,眾人都認為是“梁”字的起筆,但西門慶卻覺得,不一定是三點水,也許是三個短橫呢?
“三個短橫”就容易了,會不會是“三”字?或者“王”字,又或是“秦”字起筆?
“?。 蔽渌陕犞鏖T慶的分析,不住點頭,一拳砸在桌上,道:“秦風,一定是這廝,我現在就去抓住這廝當面質問,若真是他,看我活活剮了他!”
說著,武松大跨步就要出門。
西門慶一把攔住武松,道:“你這般直勾勾殺上門去,無憑無據,就算真是秦風做的,他豈能當面認了此事?”
武松一梗脖子,叫道:“哥哥,那怎么辦?”
西門慶道:“這事,哥哥與你走一趟,不過你一定得聽話,決不能魯莽行事。”
武松紅了眼眶,道:“哥哥,只要幫我尋到真兇,我的命就是哥哥的。”
西門慶點點頭,道:“什么命不命的,你哥哥不在了,我就是你親哥哥,今夜隨我一同前去,咱們演一出好戲給秦風瞧瞧?!?
武松攥緊了拳頭,狠狠點了點頭。
入夜了,兩道黑影翻上房頂,一路沿著屋脊,直奔城南賭坊而去。
賭坊中烏煙瘴氣,吵鬧聲震天響,黑壓壓盡是賭徒在呼喝下注。
兩道黑影壓低身子,繞過賭坊大廳,直奔后宅而去。
西門慶正要躍上一處屋脊,鎖靈突然在他神識中叫道:“警告,警告!”
西門慶一愣,立刻拉住武松伏下身子。
“嘻嘻!”鎖靈笑道:“騙你的啦~不過右邊第三個瓦片是松的哦,哈哈!”
西門慶哭笑不得。
片刻之后,兩人來到后宅,從屋脊陰影處探出頭去。
后院天井寬闊,燈火通明,屋檐下掛著三五個金絲雀兒鳥籠,一名婀娜歌姬懷抱琵琶正在唱曲兒。
七八個漢子大馬金刀坐在太師椅上喝酒說笑,為首那人腆著個大肚子,正是秦風。
兩道黑影裹著黑衣,臉上蒙著黑布,慢慢在屋脊陰影里匍匐下來,正是西門慶和武松。
“不要急,現在還不是下手的時候?!蔽鏖T慶交代身邊的武松。
武松點點頭,身子壓得更低。
只聽懷抱琵琶的歌姬,邊彈邊唱道——
“什么鳥兒穿青又穿白?什么鳥兒身披著豆綠衫?
什么鳥催人把田種,什么鳥雌雄就不分開那個咿呀咳,
咿呀咳,喜鵲穿青又穿白,
金鸚哥身披著綠豆衫,布谷鳥催人把田種,
鴛鴦鳥雌雄就不分開那個咿呀咳,鴛鴦鳥雌雄就不分開那個咿呀咳……”
琵琶琴弦響動,女子也唱得動聽。
酒席之上,六七個人用手打著拍子聽得起勁,縣衙王允押司也在其中。
秦風喝一盞酒,站起身來大笑道:“這曲子絕妙,老子聽了半天,就只聽到一個‘鳥’字,哈哈”。
陪席眾人大笑,把那歌姬羞得滿臉通紅,偏又退場不得。
秦風招招手,喚來那名女子,單指挑起她的下巴,說道:“瞧你這害羞的模樣,倒有些像武植那死鬼的媳婦潘氏,哈哈,她那模樣腰肢想起來就讓人燥熱,如今這小娘子守了寡,嘿嘿……老子早晚把她當馬兒騎!”
屋脊陰影里,武松肩頭一晃,大手瞬間摸向身后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