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婦驚叫起來,武松抽刀揉身而上,但相距實在太遠……
誰知,潘金蓮只是抬眼看了看,只微微一笑,一低頭就從蛇下穿了過去,絲毫不以為意。
“這……”西門慶呆住了,她哪里還是那個見人就臉紅,膽小的潘家娘子。
潘金蓮將酒壺放在桌案上,道:“一條無毒的小蛇有什么打緊?此蛇以老鼠為食,輕易不招惹人,繞過去就是!”
眾人這才放下心來。
村婦砰砰地拍了幾下胸口,道:“還是潘娘子讀書多這才不怕,方才我可是嚇得腿都軟了!”
潘金蓮一笑,為眾人附身斟酒。
她挽著素色衣袖,露出一截皓腕,腕骨伶仃,依稀可見一道淡色的舊疤——是當年為武大試藥不慎燙傷的痕跡。
斟罷了酒,她又將最后一碟涼拌黃芩芽穩(wěn)穩(wěn)放在石案上。
嫩黃的芽尖水靈靈地舒展著,裹著一層晶瑩剔透的琥珀色醬汁,似是山蜂蜜混了姜醋汁,又點綴著幾粒炒香的白芝麻。
霎時間,一股混合著微苦、酸甜與芝麻焦香的奇異氣息瞬間鉆入鼻腔,令人食指大動。
“山野之地,粗茶淡飯,怠慢諸位了。”她抬起眼,唇角牽起一絲淺笑,揭開了石案中央一只粗陶砂鍋的蓋子。
“啵”的一聲輕響,更加濃郁霸道的香氣轟然炸開!砂鍋底下是一個紅泥小炭爐,爐中炭火正紅,燉著滿滿一鍋當歸羊肉湯。
湯色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淳厚、近乎透明的琥珀色,隨著滾沸的氣泡輕輕涌動,幾粒飽滿的枸杞如同凝固的血珠沉沉浮浮。
淳厚的肉香、當歸特有的藥香、還有淡淡的姜辛和不知名的草本氣息蒸騰而起,氤氳的熱氣模糊了潘金蓮低垂的眉眼。
魯智深猛地抽動了幾下鼻子,那動作幅度之大,引得頜下胡須都跟著抖動。
他瞪圓了環(huán)眼,死死盯著那鍋湯,甕聲甕氣地嚷道:“奇哉怪也!這羊肉……怎的半點膻腥氣也無?反倒透著一股子草木清氣?灑家行走江湖多年,牛羊肉吃得不少,如此純凈的肉香實屬罕見。”
潘金蓮指尖在桌沿輕輕一點,指向旁邊一個小陶罐:“草果須用石臼新舂破殼,取其籽仁;白芷必選冬至前采挖的老根莖,切片焙干。二者同煮,方能去盡腥臊,引藥香入髓。”聲音清冷平靜,如同講述藥性般條理分明。
她又將一碟碧綠欲滴、淋著薄薄香油的涼拌薺薺菜推到西門慶面前,目光在他臉上短暫停留:“此物微苦回甘,最能清肝解郁,化去宿酒之氣。”
鎖靈的嗤笑立刻在西門慶腦中炸開,帶著惡意的揣測:“嘖嘖嘖,廢柴!聽見沒?人家知道你愛喝酒,這才怕你宿醉,瞧,這般體貼……莫非那晚你酒后對她……”尾音拖得曖昧悠長。
西門慶喉頭莫名一緊,薺薺菜那特有的清苦氣味似乎已提前漫上舌根,他撇撇嘴,強行壓下心底翻涌的一絲酸澀,也不搭理鎖靈,夾起一筷子薺薺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果然,初時清苦凜冽,隨即一股甘甜自舌根泛起,縈繞不去,竟意外地爽口宜人。
他注意到,潘金蓮在席間安排得不著痕跡:武松碗底沉著祛濕的茯苓塊,魯智深碟邊堆著消食解膩的山楂糕,自己杯中泡的是寧心安神的合歡花茶。
而她的筷子,自始至終,未曾沾過半點葷腥。
一席飯畢,杯盤個個見底兒極快。
魯智深蒲扇般的大手重重一拍石案,“痛快!過癮!”
他聲若洪鐘,震得竹篷嗡嗡作響,“娘子這手化藥入饌的本事,絕了!灑家在汴京酒樓也吃了不少葷腥,但那里的大廚,拍馬也趕不上娘子萬一!這羊肉燉得酥爛入味,藥香融在肉里,分毫不搶,反倒襯得肉味更鮮!妙!實在是妙!”
他意猶未盡地咂著嘴,胡須上還沾著幾點亮晶晶的油星。
潘金蓮正用一方素帕擦拭指尖沾染的油漬,聞言動作微微一頓,抬眼問道:“大師……去過東京汴梁?那里的酒樓,竟也有藥膳么?”
魯智深哈哈大笑,又伸手夾起一大塊帶皮羊肉塞入口中,腮幫子鼓動,含糊不清地道:“灑家當年在汴京大相國寺掛單,那清規(guī)戒律,嘴里淡出個鳥來!時常……呃,嘿嘿,時常翻墻出去打打牙祭。”
西門慶微微一笑,心道,哪有一個和尚把吃肉喝酒說得如此滿不在乎的,論酒肉和尚,魯大哥說自己是第二,怕是沒人敢稱第一。
魯智深又喝了一盞酒,道:“東京樊樓、白礬樓那些去處,灑家也是熟客!他們那藥膳?哼,多是噱頭,放幾片黃芪枸杞就算,哪像娘子這般,把藥性融進了骨湯里!”
他抹了把油光光的嘴,模樣頗為滑稽,眾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潘金蓮也垂下眼眸,唇角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如同冰湖初融。微風拂過,她袖口沾染的幾星陳皮碎屑被輕輕吹散,化作滿桌若有若無的甘香酸韻,融入這藥谷的春日氣息里。
藥膳開胃,西門慶與武松各自添了兩次飯,吃了兩大碗新碾的粳米飯。魯智深則徹底甩開腮幫子,風卷殘云,足足吃下四大海碗米飯,最后捧起砂鍋,將鍋底最后一點濃稠的湯汁也“滋溜”一聲吸了個干凈,這才滿足地打了個響亮的飽嗝。
吃罷,魯智深用寬大的僧袖胡亂一抹油嘴,動作粗豪。他環(huán)眼掃過這清幽藥谷,目光最后落在正在默默收拾碗碟的潘金蓮身上。
這女子容顏雖被刻意素淡的衣著和沉靜的氣質(zhì)掩蓋,但眉目間的清麗與通身那股子沉靜又倔強的氣韻,卻比滿谷繁花更引人注目。
魯智深心直口快,想到便問,大咧咧地說道:“潘娘子,你這等樣貌,這等手藝,當真世間罕有!難道就甘心一輩子蝸居在這深山藥谷之內(nèi),與草木為伴?可曾想過……”
他頓了頓,話沖口而出,“可曾想過再許良人,托付終生?”
這話,只有魯智深這樣心直口快的人能說,武松和西門慶,心里即使有這樣的意思,又怎么能說出口?
正午的陽光正好,魯智深這句“可曾想過再許良人?”如同滾油滴入冷水,瞬間炸開一片死寂!
武松和西門慶的目光,如同四道無形的繩索,倏地絞緊在潘金蓮身上。
潘金蓮正用火鉗夾起一塊燒得通紅的木炭,準備添入當歸羊肉湯下的小火爐中。
那“再許良人”四字入耳,她夾炭的手猛地一抖!赤紅的炭塊“滋啦”一聲爆響,幾點火星飛濺出來,燙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瞬間留下幾點焦紅的印記。
她卻恍若未覺,只是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任由炭火在鉗尖灼燒空氣,裊裊青煙扭曲升騰。
她沒有抬頭,只是問西門慶和武松道:“二位叔叔怎么看?”
空氣凝固得如同鐵塊,爐中炭火噼啪作響,越發(fā)襯得這沉默驚心動魄。
西門慶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陶茶盞冰涼的邊緣,心中莫名一刺。
他打破沉默,聲音刻意放得平淡,卻字字清晰:“嫂嫂年紀尚輕,韶華正好。何苦自囚于虛名枷鎖,畫地為牢?若他日尋得良善之人,琴瑟和鳴,武植哥在天有靈,想必亦會欣慰,斷不會怪你。”
他試圖從逝者角度開解。
武松沉默的時間更長,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懇切:“嫂嫂,‘三綱五常’是圣人道理,卻也困死了多少活人!大哥生前……待你如何,小弟看在眼里。他最是疼你,若泉下有知,豈會愿你孤燈只影,孤苦伶仃度過余生?”
他提及兄長,語氣中那份深沉的痛惜幾乎要溢出來。
何為“三綱五常”?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五常者,仁義禮智信!
在大宋這片土地上,寡婦再嫁雖非明令禁止,然世風所向,旌表貞節(jié)烈婦的牌坊矗立在城鄉(xiāng)各處,無聲地宣告著:女子能為亡夫守節(jié),才是大義所在,才是體面尊榮!
潘金蓮的俏臉,在眾人目光的炙烤下,瞬間褪盡了血色,蒼白如紙。
隨即,一股洶涌的血氣又猛地涌上,雙頰乃至耳根都漲得通紅。這紅白交替只在瞬息之間,卻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無聲的風暴。她依舊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濃重的陰影。
魯智深看得心頭火起,再次拍案,聲震屋瓦:“屁話!通通都是屁話!什么‘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灑家在五臺山當和尚時就聽那些老酸儒放這狗屁!人活著,痛快活,敞亮活,才是正經(jīng)!守著塊冷冰冰的牌位,能當飯吃還是能暖被窩?”
他怒目圓睜,如同忿怒金剛。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潘金蓮,忽地抬起了頭。
她臉上那抹不正常的潮紅已褪去,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慘白。她一言不發(fā),只是緩緩地、極其鄭重地從素色衣袖中,抽出一物。
一柄木簪,尖尖的木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