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暉灑在謝廣福家新落成的青磚庭院上,泛著溫潤的光澤。
三進院子的格局坐北朝南,青磚到頂,灰瓦覆面,張林木和張秋笙帶著徒弟們正在安裝門窗,整個宅子顯得格外氣派。
與村里的那些低矮窩棚和暖房相比,甚至和謝彪家的土坯房相比,這簡直算得上是“頂級豪宅”了。
竹樓喬遷宴的喧囂似乎還沒徹底散去,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那日飯菜的香氣和黃酒的醇香。
然而謝廣福家這氣派的庭院又快要建成,三三兩兩的村民聚集在謝廣福宅院門前看熱鬧,言語間滿是羨慕。
人群里,謝彪、李秀琴和謝明月一家三口,像三根木樁似的杵在陰影里,與周圍的歡快氣氛格格不入。
他們望著那氣派非凡的青磚院落,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雜在一起,最后只剩下滿嘴的苦澀和難以言說的憋悶。
這段時間,對他們一家來說,簡直是煎熬。
眼睜睜看著謝廣福家起竹樓,那別致的樣子引來全村圍觀贊嘆。
眼看著他家舉辦盛大的喬遷宴,幾乎全村人都去道賀幫忙,熱鬧非凡。
眼看著謝廣福帶著村里人修路、挖渠、燒炭、燒磚、甚至建起了磚廠,每一件事都干得風生水起,威望日隆。
要說之前,因為謝明月向謝鋒問親被拒,他們心里對謝廣福一家橫豎看不順眼,總覺得是對方不識抬舉。
可如今,看著這實實在在、有模有樣的青磚大庭院拔地而起,再對比自家那在村里已淪為笑談的土坯房,三人心中那點因為被拒絕而產生的怨氣,早已被更洶涌的情緒所淹沒——那是濃得化不開的羨慕、針扎般的嫉妒、往事不堪回首的心酸、以及一股強烈的、無處遁形的羞愧和丟人感。
謝彪暗自啐了一口,心里罵自己:
“糊涂!真是老糊涂了!”
他想起逃荒路上,謝鋒從群狼環伺的密林里救過自己一命,當時若是能借著這份恩情,好好與謝廣福家走動親近,憑謝廣福如今在村里的地位和能耐,指縫里漏點好處,也夠他謝彪一家過得滋潤了。
可自己倒好,非但沒念著這份好,反而因為女兒問親被拒那點芝麻大的面子問題,就跟對方擰上了勁,處處別苗頭,結果呢?
現在好了,全村人都知道他謝彪家和謝廣福家不對付。
以前還能說上幾句話的鄉親們,現在見了面要么躲著走,要么就尷尬地笑笑,匆匆離開。
就連一起在村里干活時,那些曾經稱兄道弟的老伙計,也大多對他愛搭不理,仿佛他身上沾了什么晦氣。
就連里正叔,偶爾和他閑聊幾句,那眼神里的惋惜和欲言又止的嘆息,都像鞭子一樣抽在謝彪心上,分明是在責怪他錯把恩人當仇人,自絕于全村大好形勢。
謝彪心里難受,難受極了。
這難受不僅來自外界的孤立,更來自內部的分崩離析。
當初跟著他一起咬牙建了土坯房的幾家親戚,如今腸子都悔青了,恨不得立刻跟他家劃清界限。
唯一的聯系,就是每月發工錢的時候,他們會準時上門,不是來敘舊,而是冷著臉提醒:“彪子,這個月的錢該還了!”
為了建那幾間如今看來如同雞肋的土坯房,為了置辦那頓遠不如謝廣福家豐盛的喬遷宴,他謝彪欠下了一屁股債。
這土坯房非但沒給他帶來任何榮耀,反而成了全村的反面教材和茶余飯后的談資。
真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那些親戚,也從最初隱晦的埋怨,發展到如今連話都懶得跟他說一句的程度。
謝彪感覺自己就像站在了一座孤島上,四周是冰冷的海水,看不到一艘能載他回到人群的船。
李秀琴比謝彪更加郁悶。
以往,她是村里長舌婦小團體的核心成員之一,最喜歡和她們聚在一起嘀嘀咕咕,議論東家長西家短。
可現在,她自己也成了別人議論的對象,平日里下地干活,或是到溪邊漿洗衣物,只要她一靠近,原本的歡聲笑語立刻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無數道若有若無、帶著審視和嘲弄的目光。
那種被孤立、被排斥的感覺,像無數只小蟲子在她心上啃噬。
不過,李秀琴可不會像謝彪那樣后悔。
她心里憋著一股邪火,這村里的人越是看不起她,她越要爭口氣。
私底下,她沒少跟女兒謝明月念叨:“明月啊,聽娘的,那些粗活重活能躲就躲,咱不跟他們比這個。要緊的是把你這張臉蛋、這身段子、還有這一雙手給養好了,白白嫩嫩的才行。過些時日,娘托人去云槐縣里找個靠譜的媒婆,非得給你相看個縣里的人家不可!高低也得嫁到縣里去,給娘爭這口氣!”
在這個時代,女孩子的婚姻確實是改變家庭命運的重要途徑。
哪怕謝明月只是嫁給一個云槐縣本地人,或者一家布店的少東家,那也等于成功“跳出了農門”,自帶光宗耀祖的背景音樂。
如果夫家再有點閑田、閑鋪,那她娘家立刻就能升級為“外戚”。
若是謝明月還有哥哥或者弟弟什么的,哥哥可以借光去店里當個伙計,弟弟讀書也許能免去部分學費,舅舅賒賬買酒可能都能順利些,真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族譜上說不定都能給她單開一頁,若能生下兒子,更是“升天之鳳,福澤娘家”。
況且,謝明月本身就長得有幾分清秀。
這幾個月在桃源村,雖然心里憋屈,但畢竟不用再像逃荒時那樣顛沛流離,日子安穩了些,膚色也養白了些,身段漸漸長開,倒也有一股小家碧玉的風韻。
所以,也難怪李秀琴會做這樣的夢。
而謝明月自己呢?
在經歷了謝鋒那檔子事,她對桃源村里所有的適齡青年都提不起半點興趣,甚至覺得多看他們一眼都掉價。
她明白李秀琴的意思,讓她少干活,養好身子,將來嫁到縣里去當“太太”。
可是,她心里卻藏著另一個更瘋狂、更不切實際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