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被謝鋒操練,累歸累,但躺下就能睡著。
可今天跟著謝廣福,明明沒干什么重體力活,就是跟著跑、看著聽,卻覺得比扛著圓木跑十里地還耗神。
謝廣福和村里大小管事們的對話,像是另一種天書。
“姚二,你看這窯磚的色,青中帶灰,火候還是欠了半分,下一窯得把東面那個通風(fēng)口堵掉三成。”
“還有西邊那口窯,煙道積灰有點厚,下午得安排人清。”
“嗯,清的時候注意安全,等窯溫降下來再進去。”
謝廣福和磚廠負責(zé)人姚二蹲在磚窯旁,對著幾塊磚頭就能說上半天。
李雙昊豎著耳朵聽,努力想理解“火候”、“通風(fēng)”、“積灰”這些詞背后的門道,卻只覺得腦子不夠用。
去到淮月樓工地的時候,更是聽得云里霧里。
“三河,這根梁的榫眼再鑿深半指。”
“師父,我怕再深會影響承重。”
“不會,我算過受力了。你看這里,斗拱的斜角要再收一度,不然吃不住力。”
李雙昊看著那根粗大的房梁,又看看謝廣福隨手在地上畫的受力圖,第一次有一種自己真的是個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精的廢物的感覺。
這種情緒顯然不止他一人有。
夜深人靜,李雙昊的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李四璟探進腦袋,小聲問:
“二哥,你睡了嗎?”
“沒。”李雙昊聲音沉悶。
緊接著,李大宸、李三煜,甚至連一向獨來獨往的李五琰,都悄無聲息地摸了進來。
五個人擠在李雙昊不算寬敞的房間里,或坐或站,在黑暗中沉默著。
李大宸最先憋不住:“我今天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人外有人!以前在宮里,總覺得自己很厲害,現(xiàn)在……現(xiàn)在連塊磚都燒不明白!”
他想起白天在磚窯,自己嘗試攪拌粘土混料時笨拙的樣子,一陣煩躁。
李三煜難得沒有反駁他,他娘是何貴妃,是何首輔家的嫡長女,他除了是三皇子的身份,背后的外祖家,實力也是最強勁的,以后就算做不了皇帝,也不會有什么后顧之憂,所以以前一直是得過且過的紈绔心態(tài),父皇對他也是格外的仁慈,從不會督促他的學(xué)業(yè)功課。
李三煜聲音帶著點茫然:“我以前只覺得奇巧淫技不值一提,可今天看廣福叔我才發(fā)現(xiàn),能把一件事做到極致,好像……也挺了不起的?”
李四璟坐在李雙昊的床上,抱著膝蓋:“我……我什么都不會……連搬磚都比別人慢……我是不是最沒用的那個?”
“最沒用”三個字像針一樣扎在每個人心上。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我們以后怎么辦?”李四璟怯生生地問,“難道真的一輩子在這里搬磚嗎?或是回到京城繼續(xù)過逍遙日子?”
“搬磚也沒什么不好。”李大宸悶聲道,隨即又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
“咱們.......總得做點什么吧?我不想當(dāng)一輩子廢物!”
李雙昊深吸一口氣,黑暗中,他的眼睛微微發(fā)亮:“秋芝妹妹說過,人各有所長。我們……只是還沒找到自己該走的路。”
他這話像是一塊石頭投入死水,激起了層層漣漪。
“說到這個......”
李五琰突然開口,聲音帶著難得的欽佩,“你們還記得謝文上次休沐回家時,在院子里和廣福叔研究的那張水車圖嗎?”
這一提,所有人都想起來了。
那是三月底,謝文從崇實學(xué)院休沐回來。
這個年紀,別的孩童都在玩耍,他卻和謝廣福在庭院的石桌前,對著一份水車圖紙寫寫畫畫。
當(dāng)時他們五個人好奇地湊過去看,只見紙上畫著一個結(jié)構(gòu)精妙的大家伙——巨大的輪盤,錯落的木斗,復(fù)雜的齒輪聯(lián)動。
“這是什么?”當(dāng)時李四璟好奇地問。
謝文頭也不抬,握著炭筆的手熟練地勾勒:“斗槽式連鎖雙驅(qū)水車,等造好了,不用人力,河水自己就能流到高處。”
那語氣平靜得像在說今天吃什么飯。
李大宸當(dāng)時還不信邪:“小屁孩吹什么牛?水往低處流,這是天理!”
謝文這才抬起頭,用那雙過于清澈的眼睛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解釋:“利用水流沖擊葉片的動能,通過齒輪轉(zhuǎn)換為提水的勢能。只要計算好水位差、輪徑和傳動比,就能做到。”
一番話把他們五人都說懵了,什么動能勢能傳動比,他們聽都沒聽過。
后來他們親眼看著謝文把厚厚一疊圖紙和一本書籍交給村里的木匠張林木,聽著張林木對著圖紙嘖嘖稱奇:“了不得!了不得!這小文哥兒畫的可真周全!這下我全都能看明白了。”
此刻回想起來,李雙昊只覺得臉上發(fā)燙:“我們連十歲孩童都不如,謝文這么小就已經(jīng)能設(shè)計利國利民的水車,我們卻連......”
“不止謝文。”李三煜打斷他,語氣激動。
“廣福叔統(tǒng)籌全村建設(shè),月蘭嬸子經(jīng)營奇珍坊還能做那么好吃的美食,秋芝妹妹不僅能給《浮世錄》配插畫,她的畫還能賣到京城掙銀子,就連總教......”
他頓了頓,還是說了出來,“他那身本事,在戰(zhàn)場上能保家衛(wèi)國,在這里能管得住我們這幾個混球。”
他猶豫了一下,第一次主動袒露心聲:“我……我以前好色還虛榮,調(diào)戲過不少姑娘,還仗著自己是皇子,經(jīng)常仗勢欺人。以前我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調(diào)香送給那些個姑娘,但是自從太傅沒收了我的香料和花瓣,我就再也沒碰過了。這次來到桃源村,我發(fā)現(xiàn),我對制鐵器也有興趣。其實上次我慫恿你們?nèi)ゴ蜩F花,并不是我真的想看鐵花,是因為我好奇,那些鐵水是怎么變成鐵器的,沒想到卻炸了蟹殼爐,是我對不住兄弟們。我決定以后只要還住在桃源村,我就去拜謝鐵匠為師,讓他教我怎么制鐵器,我先從制農(nóng)具開始學(xué),萬一以后我能制出什么神兵利器,那我這輩子也值當(dāng)了。”
李大宸立刻接話,語氣帶著點興奮:“我對那些木頭疙瘩,還有怎么把東西造得又好看又結(jié)實,挺感興趣的!每次看廣福叔畫圖,張林木刨木頭,看張秋笙制榫,我其實都手癢癢!以前父皇總說我空有一身蠻力,性格還暴躁,我總是不服氣。我現(xiàn)在知道了,我想把我的蠻力變成巧勁,我想跟著張家父子學(xué)木工,萬一以后我學(xué)成了,比工部尚書那個龔老頭還要厲害呢,到時候我就能掌握三門大寧朝的全部營造、百工政令,位列九卿,封妻蔭子.........”
“停停停,大哥,你是不是想太遠了,你還是先去拜師吧,別再手高眼低了。”李雙昊忍不住打斷他。
李四璟小聲說:“我……別人都說我怯懦如鼠,還愛哭,是二哥的跟屁蟲。我以后不想做跟屁蟲了,我也不要哭了。我喜歡跟土地打交道,看著種子發(fā)芽,莊稼長大,心里踏實。而且,我覺得月蘭嬸子種菜、嫁接果樹,也很厲害……只是,我擔(dān)心父皇和母后會罵我不上進。”他聲音越來越小,似乎也覺得這志向不夠“宏偉”。
李五琰年紀最小,性格卻最別扭,自卑還自傲。他母妃是異國公主,和親來到大寧朝,他的身份注定不能繼承大統(tǒng)。他本來不想說什么的,但此時,在氣氛的烘托下,也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我以前覺得和你們玩不到一起。我母妃是異國人,我的身份總會被人指指點點。但是來到桃源村,我發(fā)現(xiàn),謝家的人待我和你們也沒什么不同,漸漸的,我就發(fā)現(xiàn),其實你們往日里也沒有排斥我,是我自己想多了。我沒有什么特別的興趣愛好,但是,我喜歡念書。等桃源村的學(xué)堂建起來,我想去試一試去學(xué)堂做個小先生,我想把我讀過的圣賢書也教給別人。”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李雙昊身上。
四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同樣的期待——大哥要學(xué)木工,三哥要打鐵,四哥要種地,五弟要教書。那二哥你呢?
這目光里還藏著另一層不必明說的深意:我們四個都有了各自的去處,那大寧朝的太子你不做誰做?往后你不當(dāng)皇帝誰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