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狹小的外屋里，兩家人圍坐在拼湊起來的餐桌旁，氣氛比起剛才輕松了不少。
王母和陳母張羅著端上最后一道菜，王父已經給陳父倒上了散裝的二鍋頭。
“來，老陳，走一個。”
王保國舉起酒杯：“為了這幫不省心的小子，也為了咱們這操不完的心。”
陳父話不多，只是默默舉杯，兩人碰了一下，都是一口悶掉。
辛辣的酒液下肚，驅散了些許晚間的寒意。
酒過三巡，話題自然又繞回到王盛的計劃上。
大人們討論著廠里哪些領導說話管用，哪些部門可能暗中使絆子，更多的是對市場前景的擔憂和一點點被酒精催生出的希望。
王盛和陳良兩個小輩很快吃完，見大人們聊得正酣，便默契地使了個眼色，一前一后溜出了悶熱的房間，來到筒子樓公共走廊的窗邊。
四月的夜風帶著涼意，吹散了屋內的酒氣和喧囂。
樓下生活區星星點點的燈火和遠處帝都逐漸亮起的霓虹勾勒出兩個年輕人朦朧的輪廓。
“嘶……真他媽冷。”
陳良裹了裹外套，靠在斑駁的公共走廊圍欄上，看著王盛：“盛子，我是真服你了。一個人就敢往韓三坪家里闖？你真一點不怵？”
“初生牛犢不怕虎唄。”
王盛沒心沒肺的笑了笑。
他前世在底層摸爬滾打，為了拉投資見各種老板、制片人，自尊心和臉皮早就被磨沒了。
陳良嘖了一聲，壓低了些聲音：“私下里罵老韓是‘韓老虎’的人可不少。94年他上來當廠長的時候，廠里都亂成啥樣了？各個山頭林立，光領錢不干活的關系戶一堆。
他上來就揮刀子，砍預算、削編制、查賬目，管你是什么背景什么派系，不干活就滾蛋，真被他收拾下去不少人，打得那幫老爺們哇哇叫，愣是把歪風邪氣給剎住不少。”
他頓了頓，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不過罵歸罵，大家心里也清楚，要不是他這幾年拼命在外面找錢，拉項目，搞合拍片，又把錄音錄像公司那些三產搞起來，廠里怕是連工資都發不出來了。
總之，這家伙是個狠人。
反正我見著他，腿肚子都有點轉筋。你是這個！”
陳良說著話，沖王盛豎了下大拇指。
王盛默默聽著，心里對韓三坪的認知清晰了許多。
前世，他雖聽說過韓三坪的赫赫威名，但沒見過真人。
今日見一面后，發現對方確實是兼具鐵腕手段，有務實精神、開拓精神的強勢人物，難怪能在日后主導電影行業改革。
“咱們這個事的開頭算是邁出去了，開弓沒有回頭箭……”
王盛換了個話題：“接下來就得真刀真槍干了。五萬塊啟動資金，得精打細算。團隊的人選，也得開始琢磨了。”
陳良立刻來了精神：“對！得找靠譜的！要我說，就先從咱們這幫一塊玩到大的兄弟里找。大劉、猴子、小兵他們，爹媽不是燈光、錄音就是道具車間的，咱們知根知底，手上也都有點技術活兒，用著放心！”
他隨即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那些坐辦公室的，保衛科、人事科、宣傳科的那幫孫子家的孩子，可千萬別招！本來就跟咱們不對付，上次去討要說法，保衛科下手最黑的就是他們！
再說了，咱們爹媽是干技術的，跟他們那幫搞管理的，從來就尿不到一個壺里。請神容易送神難，別到時候活沒干多少，屁事一堆，還得防著他們背后捅刀子。”
王盛點點頭，陳良這話話糙理不糙。
創業初期，團隊信任和執行力至關重要。
技術崗子弟們從小在廠里耳濡目染，有技能基礎，家庭背景相似，利益一致，且剛剛經歷“失業”打擊，更有動力抱團拼搏。
而管理崗子弟，關系錯綜復雜，難免有眼高于頂或者心思活絡的，不利于初期團結。
“嗯，前期的籌備工作，就咱倆先頂著。”王盛認同道：“等業務跑起來，需要人手干活的時候，優先找大劉他們幾個。技術好，人也實在，關鍵是信得過。”
“沒錯！就得這么干！”
陳良見王盛采納自己的意見，高興地拍了下公共走廊的圍欄。
……
接下來的幾天。
王盛的腦袋自從拆了線，便立刻開始了高速運轉。
在王父和陳父的奔走下，另外兩位關系過硬、家里同樣有子弟待業的技術老職工也愿意做擔保人。
王盛拿著四人聯合簽名的擔保書和詳細的用款計劃，再次見到了韓三坪。
韓三坪大致翻了翻計劃，沒有多說什么，直接批示財務科辦理借款手續。
五萬塊現金，以“北影廠青年導演孵化項目借款”的名義，劃到了王盛即將注冊的公司賬戶上，實際上是交到了王盛手上，后面等公司注冊下來，再補個手續就行。借款期一年，年利率按銀行同期貸款利率計算，這已經算很良心的了。
在1996年，注冊一家公司的流程遠比后世繁瑣。
最常見的公司形式是“有限責任公司”。
主要流程包括，名稱核準、提供注冊地址、驗資、提交材料、領取執照。
這其中最難的是驗資環節，根據1994年實施的《公司法》規定，普通有限責任公司注冊資金最低限額為10萬元，且需要會計師事務所出具驗資報告，5萬元遠遠不夠。
不過《公司法》第24條規定，允許貨幣/實物/工業產權等出資形式。
韓三坪便指示北影廠下屬的北影錄音錄像公司，以“設備租賃入股”的形式，為“盛影公司”注資，補齊了剩下的5萬元注冊資金缺口，并因此占股20%，原本就是要占股20%，這個公司算北影廠的三產。
王盛代表一眾北影廠子弟持股80%，實際上，是在他名下，沒有任何書面文件直接寫明他代表北影廠子弟持股80%，而是由王盛直接持股80%，這是經過韓三坪默許的。
驗資報告由北影廠合作的會計師事務所加急出具。
正常情況下，整個注冊流程走下來需要一兩個月。
不過北影廠作為有影響力的國營單位，由廠辦出面協調，工商局方面給予了便利，加快了審批流程，大約在一周多后，營業執照便能發下來。
等營業執照期間，王盛也沒有閑著。
先去找北影錄音錄像公司廣告部負責人談了談。
讓王盛沒想到的是，廣告部負責人竟也是韓三坪提拔任用的，幾乎沒費什么力氣，便得到了支持。
緊跟著，王盛帶人把廠里免租支持給他們的一間二十多平米的辦公室打掃出來，布置好后，再次借助北影廠的名義，通過廠總機班的關系，加急安裝了一部直線電話，雖有初裝費優惠，但優惠后也花了3500元。
算上前面注冊公司的花銷，還有這幾天的采購花銷，五萬塊瞬間變成了……
……
“公司賬上目前還余四萬兩千六百八十七塊零五角的現金，以及一套Betacam SP攝像機的一百天使用權限……”
盛影傳媒有限公司的辦公室內，王盛和公司法人陳良、會計陳良他堂姐陳玉、以及公司其他技術骨干，共聚一堂，開著例會。
陳玉大專學的財會，很倒霉的碰到了今年1月份人事部頒布的《國家不包分配大專以上畢業生擇業暫行辦法》，短期內壓根找不到工作。
但她又是幸運的，碰到了陳良這個堂弟。
陳良覺著管錢袋子這種事，必須要有至親之人、信得過的人幫忙管著，便把她薅了過來，幫王盛做事。
當然，要是做的不好，陳良也會把她一腳踢飛。
管你是不是我堂姐。
陳玉目前還是能理清楚公司資產的。
陳良眉頭微皺：“Betacam SP攝像機的一百天使用權限是什么玩意？”
王盛開口解釋道：“這套Betacam SP攝像機，便是北影錄音錄像公司拿出的“設備租賃入股”，折價五萬塊，500元可租一天，什么時候租金滿五萬塊了，便會恢復市場價，算是廠里給我們的額外支持。”
“這樣啊……”
陳良有些遺憾：“要是送給我們就好了。”
王盛身體后仰，也感覺到有些遺憾：“是啊，可惜咱們整個公司目前都不如這臺老東西貴。”
Betacam SP攝像機，是索尼公司在1986年推出的一款模擬分量錄像格式，它在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后期，是廣播電視和專業影視制作領域的絕對主力。
北影廠支持他們的這一套Betacam SP攝像機，是1989年產的中高端貨，目前市值還能值個小幾十萬，非常保值。
王盛他們在培訓班操作的教具，就是一臺Betacam SP攝像機。
膠片攝影機很少能摸到，那玩意差不多是本科班專屬。
“言歸正傳……”
王盛說起正事：“大家也都看到了，公司初創，業務還沒展開，資金極其有限，所以每一筆錢都要花在刀刃上，我們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投放廣告……”
他頓了頓，看向眾人：“我已經和北影錄音錄像公司廣告部的劉主任見過面了。看在韓廠長的面子上，劉主任給了我們一個內部友情價。”
“電視廣告方面。”
王盛站起身，拿起粉筆，在身后的小黑板上寫下關鍵信息：“我們拿到了京城臺文藝頻道晚上十點后、一個叫《午夜影院》欄目貼片廣告的播放權。這個時段雖然偏晚，但據說收視群體很固定。價格是300元一次，我們定的套餐是連續播放15天，每天一次，總共4500元。”
“紙媒方面，”他又在黑板上寫下另一行：“劉主任幫我們牽線了《精品購物指南》報社，可以在他們的‘婚慶服務’版塊登一個‘報花’廣告，就是名片那么大的一塊，登一期500元。我們先連續定四期，看看效果，又是2000元。”
陳良快速心算了一下：“光是這廣告費，就干掉六千五了？這還沒算拍廣告的錢呢！”
“拍廣告的錢，必須省！”王盛繼續道：“劉主任只給了渠道，廣告片得我們自己拍、自己制作。這就是我們接下來要打的第一場硬仗……”
他目光掃過在場這些剛剛脫下培訓班學員身份的小伙伴們，語氣變得極具煽動性：“這是我們‘盛影’的第一仗！拍好了，一炮而紅，訂單說不定就找上門了。拍砸了，幾千塊錢就打水漂了。所以，這支廣告片，必須拿出我們百分之兩百的水平，要讓它看起來值五萬八，而不是值五百塊！”
“盛哥，你說怎么干吧！”大劉摩拳擦掌。
其他人也紛紛點頭，眼神里充滿了初生牛犢的沖勁和對王盛的信任。
王盛走到小黑板前，畫了一個簡單的分鏡草圖。
“我的想法很簡單。我們沒錢請明星，也沒錢搞大場面。我們就拍一個概念，一個感覺，一個能讓那些有錢人一眼就覺得‘這就是我想要的’瞬間。”
他描述著腦海中的畫面：“場景選在教堂或者草坪上，布置成婚禮現場的樣子，燈光要打好，打出電影感的光影和輪廓。”
“主角是一對新人。新郎，穿著高級定制的西裝，背影或者側影為主，看不清全臉，但身材要好，側顏要帥，動作要優雅。”
“新娘，穿著潔白的婚紗，要給特寫，突出她的美和幸福感，關鍵是……”
王盛停頓了一下，加重語氣：
“關鍵是一個動作——頭紗吻。”
“頭紗吻？”
陳良和其他人都愣了一下，壓根沒聽說過這個。
“對！”王盛詳細解釋道，“就是新郎揭開新娘的頭紗，然后去親吻新娘的嘴唇。鏡頭要給特寫，要捕捉到頭紗的朦朧感，兩人嘴唇將觸未觸的那種極致曖昧、溫柔和神圣感。背景音樂用一段非常舒緩、動人的鋼琴曲或者弦樂。最后畫面淡出，出現兩行字，‘盛影傳媒，為您銘刻獨一無二的愛情電影’，還有我們的電話號碼。”
這個廣告設計的靈感，來源于程曉和程妍希結婚時的錄像，據說當時NG了很多次，但不管怎么說，頭紗吻視頻轟動了2016年整個中文互聯網，幾年后，兩人離婚，這個視頻再次轟動全網，留給了王盛極其深刻的印象。
辦公室里安靜了幾秒，所有人都在想象那個畫面。
“我操……”
陳良喃喃道：“盛子，你這腦子怎么長的？這畫面光聽著就……就賊他媽高級！跟外國電影似的！”
“沒錯，我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王盛肯定道：“就是要拍出那種電影級的、唯美的、能瞬間擊中人心靈柔軟處的畫面。這比任何夸夸其談的廣告詞都管用。”
“可是，”負責燈光的猴子提出了實際問題：“這新郎新娘去哪找？咱們的錢可不夠請明星啊。”
王盛似乎早就等這個問題，他清了清嗓子，臉上露出一絲“苦一苦我自己”的表情道：“新郎，我來。”
“啊？”
眾人都驚訝地看著他。
王盛個子高，身材也不錯，形象雖不是驚天動地的帥，但收拾一下很有精神，氣質也撐得住。
“你小子想假公濟私，過把新郎癮是吧？”陳良笑罵。
“滾蛋，這是為了節約成本，老子初吻還在呢！”王盛義正辭嚴，接著迅速轉移話題道：“最關鍵的是新娘……”
他看向眾人：“我們需要找一個女模特。不需要多出名，但氣質和身材一定要好，長相要清純、甜美，能撐得起婚紗，最關鍵的是，拍那個頭紗吻的時候，不能尷尬，要演出那種自然而然的幸福感。
你們誰有合適的人選推薦？最好是北電或者中戲的學生，便宜，有表現力，而且她們也需要這種拍廣告的機會鍛煉自己。”
眾人面面相覷，開始努力在腦海里搜索認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