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八日,下午。
鹿城圖書館一間布置簡樸卻莊重的會議室里,略顯悶熱。
空氣里漂浮著舊書報的塵埃味和記者們提前到來攢聚起的躁動氣息。
長條桌拼成了臨時的主席臺,后面只孤零零放著一把椅子。
對面,則密密麻麻坐滿了來自浙省各地報社、電視臺的記者,長槍短炮的攝影器材架設在后方,鏡頭齊刷刷對準空著的主位。
李秀秀擠在靠前的位置,手心微微出汗,既興奮又緊張。
上午她還在為如何再次接近王盛而絞盡腦汁,甚至想著要不要去王盛下榻的賓館堵一次門,沒想到峰回路轉,鹿城宣傳口的張峰部長突然通知逗留在鹿城的各家媒體,盛影傳媒的王總愿意召開一場記者見面會,見面會主題更是新奇,叫《探討“先富”炫耀的“有限正義性”》。
這簡直是想睡覺就有人遞枕頭!
李秀秀偷偷檢查了一下包里的道歉信,確保它平整地躺在采訪本夾層里。
兩點整,會議室的門被推開。
鹿城宣傳口的一位工作人員率先步入,簡短開場:“感謝各位媒體朋友蒞臨。今天,我們很榮幸請到近期備受關注的京城盛影傳媒有限公司總經理王盛先生,就一些社會關注的現象與大家進行交流。下面,有請王總。”
在并不算熱烈但足夠密集的快門聲中,王盛穩步走入。
他換上了一件合體的淺色襯衫,深色西褲,頭發被許靈打理得一絲不茍,雖然年輕,但連日來的操勞,讓他眉宇間褪去了不少青澀,多了幾分沉穩。
他走到主席臺后面,沒有立刻坐下,而是目光平靜地掃視了一圈在場的記者,微微頷首致意。
“感謝張部長提供這個機會,也感謝各位記者朋友冒著酷暑趕來。”
王盛開口,聲音清朗,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從容:“最近關于我們公司業務的報道很多,引發的討論也很多。尤其是‘天價婚禮’、‘先富奢侈消費’這些話題,我看大家都很感興趣。
所以今天,不如我們就敞開了聊聊,‘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他們的一些消費行為,比如追求極致體驗、與眾不同的服務,甚至在外人看來有些‘炫耀’性質的花費,究竟該怎么看?它的‘正義性’何在,又為何是‘有限’的?我先拋磚引玉,談談我的看法……”
他坐下,寥寥數語,直接切入主題,毫不拖泥帶水。
“王總!”一位戴著眼鏡的男記者率先舉手發問,語氣帶著質疑:“您所謂的‘有限正義性’,是否是在為奢侈浪費和炫富行為尋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在還有很多群眾生活并不富裕的當下,如此揮霍,難道不是一種社會資源的錯配和道德上的失范嗎?”
問題非常尖銳,現場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王盛臉上。
王盛似乎早有預料,神色不變,緩緩答道:“這位記者同志,首先,我們要明確一點,‘先富’是改革開放政策的直接成果和功績證明。
總設計師說過,‘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他們通過合法經營、辛勤勞動創造了財富,這本身是值得肯定的。其次,您提到的‘揮霍’,需要具體分析。
如果他們的消費,比如購買我們的‘婚慶電影’服務,拉動了攝影設備租賃、膠片生產、人員就業、甚至本地餐飲住宿旅游等一系列消費,這筆錢進入了市場循環,轉化為了其他勞動者的收入和國家的稅收,這能叫資源錯配嗎?這恰恰是消費對經濟的拉動作用。”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至于道德,我認為,只要財富來源正當,依法納稅,其消費選擇屬于個人自由。我們不能用平均主義的尺子去衡量每一個先富者的消費行為。
他們追求更高品質、更具個性化的服務,是社會進步和市場需求多元化的體現,也在客觀上催生了新的產業和服務升級,比如我們盛影傳媒嘗試做的這件事。”
又一位女記者追問:“但這種動輒數十萬的消費,極易引發社會攀比心理和普通人的焦慮感,您不覺得這會造成不好的社會影響嗎?”
“攀比和焦慮,根源在于經濟發展的不平衡和社會保障體系仍在完善中,而不應簡單歸咎于先富者的消費本身。”
王盛應對自如:“我們不能因噎廢食。相反,我們應該看到,先富者的消費,為市場提供了高端樣本,開拓了新的服務領域,最終會帶動相關行業水平和收入的整體提升,惠及更多人。就像當年有人先買了彩電,后來彩電才走進千家萬戶。這是一個過程。”
“王總,您是否認為這種‘炫耀性消費’是合理的?”另一個聲音問道。
王盛當然不會承認這套說辭的本質是為了給陳老板這樣的客戶提供一個能端上臺面、聽起來冠冕堂皇的花錢理由,消除他們可能存在的心理負擔,甚至讓他們覺得自己的消費行為是“光榮”的、是“有貢獻”的。
商業的本質,有時候就是需要一些漂亮的包裝和敘事。
王盛立即糾正該名記者的提問:“我更愿意稱之為‘展示性消費’或‘品質型消費’。合理與否,關鍵在于是否合法合規,以及是否創造了真實的社會價值和經濟價值。
如果一項消費能帶來情感滿足、促進文化傳承與創新、拉動就業和稅收,即使它價格高昂,也有其存在的價值。
它的‘正義性’就體現在這里。而‘有限性’,則在于我們也要關注社會公平,倡導先富者通過慈善、投資等方式回饋社會,實現共同富裕。但這與他們的正當消費并不矛盾。”
王盛邏輯清晰,引據政策,結合經濟原理,將一個個尖銳的問題巧妙化解。
他并不激烈,但每一句話都沉穩有力,既肯定了先富群體的貢獻,也將其消費行為與社會經濟發展的大背景掛鉤,聽起來合情合理,甚至頗具前瞻性。
李秀秀聽得入了神。
她原本以為會看到一個急于為自己辯解的商人,或者一個年少輕狂的幸運兒,卻沒想到王盛的思慮如此縝密,格局如此開闊。
他提出的這套“有限正義性”的邏輯,雖然細想之下不乏有為自身業務辯護的意味,但確實提供了一個理解當下社會新興現象的新視角,讓她這個學新聞出身的也不禁開始思考市場經濟下的消費倫理問題。
他才十九歲啊……
怎么就能想到這么多,看得這么遠?
李秀秀看著臺上那個揮灑自如、光芒四射的年輕人,心底那份因為昨日被拒而產生的些許委屈和功利心,漸漸被一種真正的欽佩和仰慕所取代。
見面會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王盛幾乎是以一己之力,舌戰群儒,雖然無法說服所有記者,但他的表現無疑贏得了不少人的尊重,至少在場的大部分人都覺得,這個年輕人不簡單,他的成功絕非偶然。
最后,鹿城宣傳口的工作人員看了看表,出面總結:“感謝王總精彩的分享和各位媒體朋友的踴躍提問。今天的見面會到此結束。”
話音落下,記者們或收拾東西,或意猶未盡地相互討論著,也有人起身想再圍上去追問幾個問題。
李秀秀深吸一口氣,抓住這個機會,擠開人群,快步走到正準備離開主席臺的王盛面前。
“王總!”她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臉上帶著真誠的歉意和一絲緊張。
王盛停下腳步,看向她,認出了是昨天那個“道德綁架”的小記者。
“王總,對不起!”李秀秀從采訪本里拿出那份疊得整整齊齊的道歉信,雙手遞了過去,微微鞠躬:“昨天是我太冒失,太急于求成了,說了很不專業的話,給您造成了困擾。這是我的道歉信,真的很抱歉!”
王盛有些意外,接過那份還帶著女孩體溫的信箋。
他打開掃了一眼,字跡工整,言辭懇切,確實反思了自己的錯誤,并表達了對他創業經歷的敬佩和對新聞專業的重新認識。
王盛本就沒有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此刻見對方態度如此誠懇,便笑了笑,將信紙折好收進口袋。
“沒事,李記者。你的敬業精神是好的,但以后要注意方式方法。”
說完,他便在宣傳口工作人員的陪同下離開了會議室。
望著王盛離去的背影,李秀秀站在原地,暗暗松了口氣。
至少沒得罪人,后面或許還有接觸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