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二月二日,農歷臘月二十五。
清晨的陽光穿透冬日的薄霧,灑在北影廠略顯陳舊的蘇式建筑群上,給冰冷的磚墻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暖意。
廠區內的積雪已被清掃干凈,主干道上人來人往,比平日更添了幾分年節前的忙碌與喜慶。
盛影傳媒的辦公區內,氣氛更是熱烈。
與昨日在廠禮堂面向全廠“影像記憶”項目分紅權持有者的“大分紅”不同,今天是盛影傳媒自家“孩子”領賞的日子。
財務室門口再次排起了隊,但這次的隊伍規模小了許多,氣氛也更顯輕松親密。
排隊的都是盛影傳媒的正式職工,一張張年輕或不再年輕的面孔上,洋溢著與有榮焉的自豪和期待。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各家電影廠的子弟。
他們的父母,或許昨天剛在禮堂領了那份沉甸甸的分紅,今天,輪到他們自己來領取公司給予的額外犒賞。
“姓名,部門。”
陳玉依舊坐在桌子后,聲音清脆,動作麻利。
“張偉,業務一部!”
“好,兩百塊紅包,簽個字。”陳玉數出兩張嶄新的百元大鈔遞過去,旁邊負責登記的姑娘微笑著示意張偉在名單上摁手印。
“謝謝陳經理!謝謝王總!”
張偉接過錢,喜滋滋地揣進兜里,轉身對身后的同事擠擠眼,低聲道:“嘿,咱這也算雙份壓歲錢了!”
后面的人會心一笑,紛紛點頭。
這一幕在盛影傳媒各個辦公點同步上演。
每人兩百,錢不算驚天動地,但這份心意,這份區別于聯盟內其他借調人員、獨屬于盛影傳媒正式職工的“自家福利”,讓每個人都感覺暖烘烘的。
“王總這人,做事真是這個!”一個年輕職工悄悄對同伴豎起大拇指,語氣里滿是佩服:“你看啊,昨天剛給咱爹媽那輩分了紅,那是按章程辦事,公平。今天又單獨給咱們發紅包,這是情分,是看重!里子面子都給足了!”
“可不是嘛!”同伴深以為然,“我爹昨天拿了分紅,回家樂得直念叨,說跟著王總干有奔頭。今天我又拿這紅包,他更沒話說了,直夸王盛辦事公道,心里裝著大家伙。”
“就是!這半年多,咱公司從無到有,搞婚慶電影、拍電視劇、弄聯盟、開音像店……哪一樣不是王總領頭闖出來的?咱這些跟著干的,工資獎金沒少拿,家里爹媽也跟著沾光分紅。這日子,比以前在廠里干耗著強了不知道多少倍!”
“人心都是肉長的。王總讓咱實實在在得了好處,大家能不念他的好?我看啊,咱們盛影傳媒這人心,是徹底攏住了!”
類似的議論在領取紅包的隊伍中,在辦公區的角落里低聲流傳著。
一種基于共同利益和情感認同的凝聚力,在一次次實實在在的收獲中,悄然變得堅不可摧。
……
紅包發放完畢,王盛召集全體員工,在主樓門前的場地,開了個簡短的年終會。
他沒有站在高處,而是和眾人一樣,站在前面,姿態隨意。
“各位,辛苦了一年。”王盛開口,聲音平和,目光掃過一張張熟悉或不甚熟悉的面孔:“去年今日,盛影傳媒還只是個名字,北影廠還愁云慘淡。今天,我們站在這里領紅包,暢想未來,是靠咱們每一個人拼出來的。”
他簡要回顧了這一年驚心動魄的創業歷程,從婚慶電影到《家和萬事興》,從發行聯盟到“電影世界”,沒有夸大其詞,只是平實地敘述,卻讓每個親歷者都心潮澎湃。
“成績屬于過去,未來還在腳下。”
王盛話鋒一轉:“過了年,電視電影要批量生產,‘電影世界’要遍地開花,VCD市場要深度挖掘,還有更多想不到的機會等著我們。盛影傳媒的舞臺會越來越大,需要大家繼續擰成一股繩,往前闖!”
他沒有畫不切實際的大餅,但堅定的語氣和清晰的路徑,讓所有人都看到了無限的希望。
“別的不多說了。”
王盛站起身,臉上露出難得的、帶著些許暖意的笑容:“提前給大家拜個早年!祝大家新年快樂,闔家幸福!也希望大家來年,繼續跟我王盛,一起發財!”
“謝謝王總!”
“王總新年快樂!”
“一起發財!”
臺下響起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真摯而熱烈。
……
散會后。
王盛沒有回辦公室,而是慢悠悠地朝著生活區方向走去。
冬日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廠區道路兩旁光禿禿的梧桐樹枝丫指向湛藍的天空,偶爾有麻雀撲棱著翅膀飛過。
他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步伐不疾不徐。
一路上,遇到的職工無不熱情地向他打招呼。
“王總,出來溜達啊?”
“王總,吃了沒?”
“王總,新年好啊!”
無論是熟悉的車間老師傅,還是面生的年輕職工,甚至是帶著孩子的家屬,見到他,都會停下腳步,臉上帶著真誠的笑容,或點頭致意,或開口問候。
那眼神里,有敬畏,有感激,更有一種近乎家人般的親切。
王盛一一頷首回應,偶爾還會停下腳步,跟相熟的人聊兩句家常,問問年貨備齊沒有,家里老人身體可好。
走著走著,他的思緒飄向了遠方。
想到了那個從穿開襠褲就一起廝混的發小,想到了此刻還在南國粵東為“私人訂制”業務奔波的陳良。
他摸出兜里那部厚重的諾基亞2110,找到陳良的號碼,按下了撥通鍵。
電話響了幾聲才被接起,那邊傳來陳良略帶疲憊卻依舊洪亮的聲音,背景音有些嘈雜,似乎是在拍攝現場。
“喂,盛哥?”
“良子,”王盛臉上不自覺地浮現出笑容:“忙著呢?”
“剛拍完一組鏡頭,歇會兒。咋了盛哥,京城下雪了沒?俺這邊還穿短袖呢!”陳良的聲音帶著調侃。
“少貧嘴。”
王盛笑罵一句,隨即正色道:“明天就小年了,你這……回不來了吧?”
“回不去嘍!”陳良嘆了口氣,語氣卻透著干勁:“珠影廠這邊配合得挺好,單子接了不少,排得滿滿當當,這個月就得干完二十幾單。于咚我們倆得在這盯著,確保萬無一失嘛。咋,盛哥你想我了?”
“我想你個屁。”王盛啐了一口,接著語氣放緩,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感慨:“新年快樂啊,陳百萬。”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隨即爆發出陳良標志性的大笑:“哈哈哈!盛哥,你這聲‘陳百萬’叫得俺心里直突突!咋,心疼你那3%的股份了?
要是心疼,俺陳良二話不說,立馬寫個聲明,還給公司!俺跟著你干,圖的是兄弟情分,不是錢!”
陳良豈能不知道?
作為“私人訂制”業務的核心開拓者和執行者,他深度參與了從談判、拍攝到結算的全過程,對公司這塊業務的巨額利潤心知肚明。
他那3%的干股,隨著業務的爆炸式增長,價值早已攀升至數百萬之巨。
在這個人均年收入不過萬的年代,這是足以改變家族命運的財富。
“放你娘的屁!”王盛笑罵道,聲音卻帶著暖意:“我王盛這么大一個老板,差你那點錢?給你了就是你的,好好拿著!那是你應得的!”
“是是是,王總現在可牛逼了,身價上億嘞!俺們這些跟著喝湯的,都沾大光了!”陳良在電話那頭嘿嘿笑著,語氣里是發自內心的恭維與親近。
玩笑開過,王盛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真摯的情感:“良子,辛苦你了。大過年的,還得在外頭奔波。”
“嗨,這有啥!盛哥你給俺平臺,讓俺有機會施展,俺感激還來不及呢!”陳良語氣輕松。
“今年過年,我把叔和嬸兒接到我家一起過。”王盛鄭重道,“你爸媽就是我爸媽,你放心,保證讓他們過個熱熱鬧鬧的好年。”
電話那頭,陳良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有些微的沙啞:“盛哥,謝了。”
“還有,”王盛繼續道:“我給家里換了臺29寸的大彩電,雙開門的大冰箱也置辦上了。年貨我都讓曉冉幫著備齊了,啥都不缺。”
陳良聽著,鼻子有些發酸。
他知道,王盛這不是炫耀,是實實在在地替他盡孝,讓他沒有后顧之憂。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只重重地說了一句:“放心吧,盛哥。粵東這邊,我一定幫你干好!你想做的事,就是俺陳良拼了命也要完成的事!”
“好兄弟。”王盛輕輕吐出三個字,千言萬語盡在其中。
又簡單聊了幾句工作上的安排,王盛掛了電話。
他站在原地,眺望著生活區那些熟悉的筒子樓……
我的1996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