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七月十四日,星期一。
《中國青年報》那篇《王盛:在市場的浪潮中“補課”》的報道,如同在激烈辯論的沸油中滴入了幾滴清水,效果出人意料。
它沒有直接反駁任何一方,卻通過展現王盛這個風暴中心人物的自省與遠見,巧妙地轉移了部分焦點,將公眾的注意力從“誰對誰錯”的撕扯,部分引向了“未來該如何走”的思考。
加上電影廠聯盟前期有理有據、數據翔實的反擊,持續了近半個月的輿論大戰,熱度雖未完全消退,但那種劍拔弩張、互相扣帽子的尖銳態勢,明顯緩和了下來。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媒體的喧囂只是前奏,真正的較量,在廟堂之上。
上午九點整,廣播電影電視部的一間會議室里,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這是一次規格很高的內部協調會。
主持會議的是部分管電影業務的副部長,一位面容清癯、目光銳利的老者,以作風務實、善于協調復雜矛盾著稱。
他的左側,坐著電影局局長、相關司局的負責人,以及幾位負責政策研究與市場調研的專家。
他們的表情嚴肅,顯然對這次會議涉及的棘手問題心知肚明。
副部長的右側,則涇渭分明地坐著兩撥人。
一撥是以韓三坪為首的電影廠聯盟代表,除了韓三坪,還有珠影廠、長影廠、西影廠的幾位廠長,他們個個面色沉毅,眼神中帶著背水一戰的決心。
王盛作為聯盟具體業務的推動者和“電視電影”模式的關鍵人物,也位列其中,但位置相對靠后,表明他今天主要是陪同和聆聽。
另一撥,則是來自華東、華南、華北等幾個票房重鎮的省級電影公司老總。
他們大多年紀偏大,衣著講究,臉上帶著久居人上的矜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其中,以魔都電影公司的總經理朱泳德最為突出。
魔都電影電視(集團)公司,是由永樂股份有限公司、上影廠與其他單位合并組建而成
永樂股份有限公司,是由魔都電影發行放映公司在1993年轉制而成,是最早的院線公司之一。
這間公司也是上影的前身。
朱泳德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眼神精明而警惕,顯然是省級公司這邊的核心人物。
會議一開始,副部長沒有過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題,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同志們,最近關于電影發行放映體制,特別是電視電影新業態的討論很多,聲音也很大。部里非常關注。今天把大家請來,不是要評判誰是誰非,而是要面對現實,解決問題。中國電影要發展,需要制片、發行、放映各個環節同心協力,而不是相互內耗。”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兩邊人馬,最后落在省級公司老總們身上:“今天的核心議題很明確:在現行框架下,省級電影公司能否在國產影片的發行分賬比例上,給予電影廠更大的支持空間?或者說,有沒有可能建立一個更傾向于鼓勵國產片創作、更公平透明的分賬機制?朱總,你們這邊先談談看法。”
壓力給到了省級公司一方。
朱泳德清了清嗓子,率先開口,語氣從容不迫:“孫部長,各位領導。首先,我們完全擁護部里發展中國電影事業的決心。對于國產片,我們各省公司一向是高度重視、傾力支持的。這一點,從我們每年安排的國產片放映場次和投入的宣傳資源上,都可以體現。”
他話鋒一轉:“但是,支持不等于不講市場規律。電影是商品,最終要接受觀眾檢驗。目前國產片整體競爭力偏弱,這是不爭的事實。
觀眾不愛看,上座率低,我們即使給予再高的分賬比例,電影廠實際拿到手的錢也可能有限,甚至可能因為排了國產片而擠占了更有市場潛力的影片,導致整體收入下降,影響公司正常運營和職工隊伍穩定。”
他旁邊一位來自嶺南省公司的老總立刻附和:“朱總說得對。我們不是不想支持,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現在影院運營成本越來越高,設備更新、人員工資、房租水電,哪一樣不是錢?
如果分賬比例向制片方傾斜過多,我們發行放映環節的利潤空間被嚴重擠壓,很多中小影院可能真的就維持不下去了。到時候,損失的還是整個電影市場的放映終端,最終受害的還是所有電影人,包括電影廠。”
另一位北方大省的老總則把矛頭指向了電影廠自身:“說到支持,我們更希望電影廠能多拍一些像《瘋狂的彩票》、《婚紗》這樣接地氣、觀眾喜聞樂見的片子。
而不是總盯著那些叫好不叫座、脫離群眾的所謂‘藝術片’。
如果片子本身有市場,我們自然愿意給更好的條件。
問題是,這樣的片子太少!電影廠是不是也應該反思一下自身的創作導向和市場把握能力?”
省級公司代表的發言,核心思路清晰:強調市場困難,突出自身運營壓力,將問題歸咎于國產片質量不佳和電影廠創作方向偏差,對于“讓利”一事,態度曖昧,實則抗拒。
輪到電影廠聯盟發言時,韓三坪沒有立刻反駁對方的困難論,而是示意工作人員分發了一份提前準備好的材料。
“孫部長,各位領導,”韓三坪的聲音洪亮,帶著壓抑的怒氣:“這是過去三年,聯盟內十家主要電影廠,與在座幾位老總所在省級公司合作的二十部有一定市場期待的國產片的最終分賬數據匯總。”
材料上,列表清晰:影片名、總票房、電影廠最終實收金額。
一眼望去,實收金額比例普遍在30%左右。
而同期部分引進大片,制片方的分賬比例往往能接近40%,甚至通過其他方式獲得更多。
“我想請朱總和大家解釋一下,”
韓三坪目光灼灼地盯著魔都電影公司老總:“同樣是在中國的電影院放映,為什么國產片的分賬比例就要比引進片低10個百分點?這就是你們所謂的‘高度重視、傾力支持’?這就是市場規律?還是說,這本身就是一種歧視性的不公平條款!”
朱泳德不變,淡淡道:“韓廠長,引進片的操作模式不同,涉及外匯、版權等多種復雜因素,不能簡單類比。
而且,引進片往往能帶來更高的絕對票房,即使比例相同,電影廠實際收益也可能更高……當然,這只是理論上的可能性。”
中影公司目前的負責人,就是他們滬圈出去的,不慫京爺。
“理論?”珠影廠廠長忍不住拍案而起:“老朱!你別揣著明白裝糊涂!我們廠去年那部《英雄無悔》,在你們那兒票房過八百萬,我們最后拿到手不到兩百五十萬!你們層層扣點,各種宣傳費、管理費名目繁多,到最后成了一筆糊涂賬!這難道也是市場規律?”
長影廠廠長也憤然道:“還有排片問題!我們不少片子,首周末黃金場次寥寥無幾,都被你們拿去放那些利潤空間更大的片子了!這叫給國產片機會?這叫支持?我看這叫謀殺!”
會議室內頓時充滿了火藥味。
省級公司老總們紛紛辯解,強調排片要根據市場需求實時調整,指責電影廠不了解影院實際運營等等。
雙方爭論的焦點,逐漸從“是否讓利”轉移到了“歷史分賬是否公平”和“排片是否公正”這兩個更具體、也更難纏的問題上。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陷入了僵局。
副部長幾次出面調停,要求大家冷靜,就事論事。
在整個過程中,王盛始終安靜地坐在后排,認真聆聽,快速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要點。
他觀察到,部里的領導們雖然努力維持中立,但顯然對省級公司一方強調困難多于提出解決方案的態度流露出些許不滿。
而當韓三坪拿出具體數據時,幾位部委專家的眼神明顯認真了許多。
爭論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眼看難以達成共識。
副部長再次開口,語氣加重了幾分:
“同志們,爭吵解決不了問題。過去的賬,一時半會兒算不清,但未來的路,必須要有新規矩。我提一個方向性的建議:是否可以考慮,對于電影廠聯盟主控的、有一定市場預期的重點國產項目,試行一個更具保護性的、更高的保底分賬比例?同時,對黃金場次的排片率做出最低比例承諾?當然,具體的比例和細節,需要你們雙方坐下來細談。”
這個提議,明顯是希望打破僵局,向電影廠聯盟傾斜。
省級公司老總們面面相覷,臉色都不太好看。
朱泳德沉吟片刻,開口道:“孫部長,您的指示我們堅決執行。但是,要讓發行放映環節讓出利潤,制片環節是否也應該有所表示?
電影廠聯盟通過電視電影等新業務,獲得了巨額收益,是否可以考慮反哺一下傳統影院發行?
比如,大幅提高電視電影的播映權價格,或者延遲電視電影在電視臺的播出時間,避免對影院票房造成過度沖擊?這樣才能體現‘同心協力’嘛。”
這無疑是將了電影廠聯盟一軍。
要求電影廠聯盟在自身增長最快的業務上“讓利”,來換取傳統發行渠道的“支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韓三坪身上。
韓三坪心中冷笑,知道這是對方的底線反擊,也是試探。他沒有任何猶豫,斬釘截鐵地回答:
“絕無可能!”
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電視電影業務,是我們電影廠幾千職工在舊路走不通的情況下,自力更生、殺出來的一條血路!它面向的是電視觀眾,補充的是電視臺時段,與影院觀影根本是兩個市場!
它的成功,恰恰證明了內容為王,證明了我們電影廠有能力生產觀眾喜愛的產品!現在讓我們自斷臂膀,去迎合一個曾經逼得我們無路可走的舊體系?對不起,我韓三坪做不到,電影廠聯盟上下幾千職工也絕不會答應!”
他環視對面的省級公司老總們,語氣沉痛而決絕:“如果你們始終抱著‘分蛋糕’而不是‘做大蛋糕’的心態,如果始終認為支持國產片是施舍而不是共贏,那今天的會,也沒有必要再開下去了。電影廠聯盟,會繼續沿著我們自己認定的市場化道路走下去!大不了,各走各路!”
韓三坪的強硬表態,讓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
朱泳德和省級公司老總們臉色變得不好看起來。
副部長的眉頭也緊緊鎖起。
他意識到,雙方的積怨和利益沖突實在太深,指望一次會議就達成圓滿協議,確實不現實。
強行調和,可能適得其反。
最終,這次備受關注的協調會,在沒有達成任何具體協議的情況下草草結束。
副部長做了總結,要求雙方保持冷靜,繼續接觸,尋找可能的共識點,并強調部里會深入研究,爭取盡快出臺指導性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