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流水,悄然間便從十指間溜走。
日歷翻到了1997年的11月。
京城的秋意已深,香山的紅葉已絢爛如霞。
天地間泛起的寒意中,還摻雜著一絲來自遙遠南方的、經濟層面的寒意。
東南亞各國自夏天起爆發的金融風暴,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如同滾雪球般愈演愈烈,波及范圍越來越廣。
報紙上、電視里,“貨幣貶值”、“企業破產”、“銀行擠兌”、“失業潮”等詞匯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
港島雖然憑借雄厚的外匯儲備和親媽的堅定支持,守住了聯系匯率制,但股市、樓市已是風雨飄搖,人心惶惶。
這股寒流,也開始隱隱吹向內地。
出口訂單的減少、部分依賴東南亞市場的外向型企業開始裁員、沿海一些城市的勞務市場不再如往年那般火熱……
雖然由于資本項下的嚴格管制和龐大的內需市場,內地經濟整體上仍保持著相對穩定的增長,遠未到傷筋動骨的地步,但那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感,已經開始在一些嗅覺敏銳的行業和人群中彌漫。
不過,眼下有一件事,沖淡了這絲經濟層面的隱憂帶來的凝重。
……
11月8日,星期六。
經過長達一個多月的敲鑼打鼓、通過各種現有宣傳途徑的全方位宣傳造勢,《快樂女聲》六大分賽區的海選,在這一天,同步拉開了帷幕!
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數顆巨石,瞬間激起了巨大的浪花。
尤其是經濟活力最強、外來務工人員最多的幾個賽區,報名情況火爆得超乎想象。
其中,中南賽區的主賽場——羊城,更是堪稱“恐怖”。
羊城,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無數懷揣夢想的年輕人南下淘金的第一站,聚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打工妹”。
她們年輕,有活力,內心深處也藏著對舞臺、對改變命運的渴望。
《快樂女聲》“零門檻”、“想唱就唱”的口號,如同一點星火,瞬間點燃了她們心中的干柴。
據統計,僅羊城賽區,有效報名人數就突破了四萬大關!
海選地點設在羊城天河區一家新開業不久的大型購物中心——中天購物城的一樓中庭。
賽事組織方精明地將商業與活動結合,既為商場帶來了前所未有的人流和關注度,場地贊助費和內部的廣告位也小賺了一筆,彌補了部分前期投入。
清晨,天才蒙蒙亮,購物中心外圍就已經被人潮包圍。
穿著各色工裝、便服的年輕女孩們,手里捏著報名表,臉上交織著緊張、興奮和期待。
空氣中彌漫著各種口音的普通話和地方方言,嗡嗡的議論聲如同集結的蜂群。
上午九點,商場大門準時開啟,人群如同開閘的洪水般涌入。
預先劃定的等候區很快就被填滿,后來者只能沿著商場內部的走廊、樓梯蔓延開去,場面一度有些混亂,但在大量安保人員和志愿者的疏導下,總算維持住了基本的秩序。
十個臨時搭建的簡易海選棚散布在中庭各處,每個棚前都排起了見首不見尾的長龍。
評委大多是羊城本地音樂院校的老師、電臺DJ或者小有名氣的音樂人,他們面前放著評分表,臉上帶著連軸轉的疲憊和一絲“耳朵飽受摧殘”后的麻木。
就在這人聲鼎沸、略顯嘈雜的環境中,一支小小的隊伍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張伯芝穿著一身蔡怡濃特意為她挑選的、略帶港風的時尚休閑裝——一件修身的白色針織衫,搭配淺藍色高腰牛仔褲,腳上是干凈的小白鞋,頭發扎成利落的馬尾,臉上化了淡妝。
雖然年紀尚小,但那份混血基因賦予的精致五官和已經開始發育的高挑身材,在人群中堪稱“鶴立雞群”。
她并非獨自一人。
身旁跟著一位二十五六歲、打扮干練的生活女助理,負責幫她拿著水杯、外套和一些雜物。
稍遠一點,還有一位穿著便裝、但眼神銳利、身形挺拔的年輕男性,那是王盛安排的保衛科人員之一,確保她在魚龍混雜的場合下的安全。
這番“配置”,與周圍大多獨自前來、或者頂多有一兩個小姐妹相伴的參賽者相比,實在太過醒目。
“哇,你看那個女仔,好靚啊!”
“系咯系咯,還有助理同保鏢?唔通系邊個明星來玩?”
“唔會吧,明星邊使來參加海選啊?可能系屋企好有錢啰……”
周圍的議論和目光紛紛投來,有羨慕,有好奇,也有幾分不以為然的打量。
張伯芝雖然從小苦到大,自認很堅強,但畢竟年紀小,被這么多人注視著,還是有些緊張,不自覺地往女助理身邊靠了靠。
排在她前面的幾個女孩回過頭,好奇地看著她,其中一個大膽的用帶著濃重粵語口音的普通話問道:“靚女,你系自己來參加比賽咩?你爸媽唔陪你啊?”
女助理剛想開口解釋,張伯芝卻搶先一步,用她那依舊有些磕絆但努力清晰的普通話回答:“我……我自己可以。”
她指了指女助理和遠處的保鏢,靈機一動,含糊道:“他們……系我屋企人請來,幫忙的。”
“哦——”問話的女孩恍然大悟,看著那面無表情的“保鏢”,對身邊同伴小聲嘀咕:“原來系有錢人家大小姐,難怪咯,爸媽都唔使來,派工人跟著。”
這話被張伯芝隱約聽到,她嘴唇動了動,最終沒再解釋。
她想起自己那個爛賭的父親和辛苦養家的母親,眼神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聚焦,望向不遠處的海選棚。
那里,有她改變命運的機會。
張伯芝沒把王盛那番隨便玩玩的話當真。
她要一鳴驚人!
隊伍緩慢前行。
耳邊不斷傳來其他棚里或跑調、或破音、或緊張到忘詞的歌聲,以及評委偶爾無奈喊出的“下一個”。
氣氛愈發凝重。
終于輪到張伯芝。
她深吸一口氣,在女助理鼓勵的目光和保鏢警惕的掃視下,走進了用隔板臨時圍起的小小空間。
棚內很簡單,一張長桌后面坐著三位評委,兩男一女,臉上都帶著顯而易見的疲憊。
旁邊的攝像機紅燈亮著,記錄著每一位選手的表現。
“評委老師好,我叫張伯芝,來自港島。”她用普通話自我介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中間那位年紀稍長的男評委(一位本地音樂學院的聲樂老師)抬了抬眼皮,看到張伯芝的容貌時,眼中閃過一絲驚艷,但隨即又恢復了公事公辦的表情:“嗯,開始你的演唱。”
沒有伴奏,清唱。
張伯芝選擇的是一首經典的粵語歌曲——陳慧嫻的《飄雪》。
這是蔡怡濃和她商量后定的,發揮她粵語母語的優勢,歌曲旋律優美,情感細膩,也比較適合她這個年紀的聲線。
她又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努力排除雜念,再睜開時,眼神專注了許多。
“又見雪飄過,飄于傷心記憶中……”
歌聲響起,略帶青澀,不如原唱那般醇熟飽滿,但音色清亮,更難得的是——音準極準!
每一個字,每一個轉音,都穩穩地落在調上。
這在一上午被各種“魔音貫耳”折磨得快要懷疑人生的評委們耳中,不啻為一股清泉!
三位評委幾乎同時坐直了身體,疲憊的眼神里瞬間注入了神采。
他們交換了一個驚喜的眼神。
女評委(一位電臺音樂節目主持人)甚至微微點了點頭,在評分表上快速寫著什么。
“讓我再想你,卻掀起我心痛……”
張伯芝漸入佳境,雖然技巧尚顯稚嫩,情感表達也還不夠深刻,但她抓住了歌曲中那份淡淡的哀愁,用自己干凈的聲音,完整而準確地演繹了出來。
一曲唱罷,她有些忐忑地看著評委。
“張伯芝是吧?”
中間的男評委開口,語氣和緩了許多:“港島來的?普通話還要多練練,不過……歌唱得不錯,音很準,聲音條件也很好。恭喜你,直接晉級下一輪復賽。”
他拿起一個蓋著“PASS”印章的卡片,遞了過來。
張伯芝愣了一下,隨即巨大的喜悅涌上心頭,她連忙鞠躬:“多謝評委老師!多謝!”
……
與此同時,京城,華北賽區的海選主場地設在西單文化廣場附近的一家大型商廈內。
這里的火爆程度雖不及羊城,但同樣人山人海,京片子與各地方言交織。
高媛媛在母親和一位公司安排的生活助理陪同下來到現場。
她穿著簡單的白色毛衣和格子裙,長發披肩,素面朝天,卻自有一股鄰家女孩般的清純氣質,在人群中同樣十分搶眼。
經過近一年的聲樂、形體和臺詞訓練,她雖然依舊算不上唱將,但比起普通毫無基礎的女孩,無論是臺風還是音準,都強了不止一籌。
她選擇演唱的是一首旋律簡單、傳唱度很高的國語歌曲——《明天會更好》。
這首歌不需要太多技巧,更重在情感的傳遞。
“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慢慢張開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獨地轉個不停,春風不解風情,吹動少年的心……”
她的聲音干凈,帶著少女特有的柔軟和一點點緊張造成的微顫。
唱到副歌部分時,她微微閉眼,雙手輕輕握著話筒,那份全情投入的真誠模樣,配上她清純可人的外表,極具感染力。
評委席上,一位中音的老師評價道:“這姑娘形象太好了!是塊演戲的好料子。唱歌嘛……中規中矩,但沒出錯,外形加分太多了。”
最終,高媛媛也毫無懸念地拿到了PASS卡。
她接過卡片,對著評委和攝像機甜甜一笑,鞠躬感謝,然后像只快樂的小鹿般跑向等待她的母親,分享晉級的喜悅。
《快樂女聲》的海選大幕,就在這南北兩座城市,以及另外四個賽區,同時如火如荼地展開著。
無數個像張伯芝、高媛媛這樣懷揣著不同夢想的女孩,走上了這個注定將改變許多人命運的舞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