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八月六日，星期五，魔都。
天氣預報告訴人們，這將又是一個被副熱帶高壓牢牢掌控的、悶熱難耐的夏日。
陽光早早地變得毒辣，炙烤著柏油馬路，蒸騰起扭曲的空氣波紋。弄堂里偶爾傳來的幾聲蟬鳴，也顯得有氣無力，像是被這酷暑抽干了精力。
林曉月坐在自家亭子間靠窗的書桌前，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被切割成方塊的、灰藍色的天空。
手里捏著的，是一張已經被汗水微微濡濕的《申江服務導報》，娛樂版塊上用不算太大的篇幅，報道了一部名為《墊底辣妹》的國產電影今日上映的消息。
報紙是昨天隔壁王阿姨送來的，說是上面有招聘信息，讓她看看。
招聘信息沒找到合適的，反倒是這則電影廣告，鬼使神差地吸引了她的目光。
“辣妹……”林曉月在心里默念著這個有些陌生的詞匯。
她不太明白具體是什么意思，感覺像是形容那些時髦、大膽、或許還有些叛逆的女孩？
這個詞在中國流行起來，大概是受了去年還是前年，那支叫“Spice Girls”的英國女子組合的影響吧，報紙娛樂版好像提過，她們就被翻譯成“辣妹合唱團”。
1997年，Spice Girls（辣妹組合）曾到中國港島和中國寶島進行宣傳活動，她們的作品也隨著盜版，流入了內地，被人們所熟知。
但這電影海報上，那個穿著寬大校服、頭發亂糟糟、眼神卻帶著點倔強的女孩，看起來跟“辣”似乎不太沾邊。
吸引林曉月的是下面那行小字：“一個差生逆襲的奇跡，獻給所有不曾放棄的你?！?
以及更顯眼的宣傳語：“看《墊底辣妹》，找回追夢的勇氣！”
勇氣？
林曉月嘴角泛起一絲苦澀。
她剛剛經歷了1999年的高考，并且，失敗了。
分數距離最低的本科線還差一大截。
意料之中，卻又難以接受。
三年的時光，似乎都化為了泡影。
父母是普通的工人，臉上雖然沒太多責備，但那一聲聲無奈的嘆息，比責罵更讓她難受。
復讀？
家里的經濟條件和她自己的信心，都讓她不敢輕易開口。
工作？
高中文憑，在魔都這個正在飛速發展的超級城市，能找到什么像樣的工作？
去餐館端盤子，或者去紡織廠做女工？
林曉月不甘心，卻又看不到其他出路。
人生仿佛突然被按下了暫停鍵，停滯在這悶熱黏膩的盛夏，前路一片灰暗。
她急需一點什么，哪怕只是一點點虛幻的慰藉，一點看似遙遠的光，來告訴自己，人生或許還有別的可能。
哪怕只是電影里的故事。
報紙上還注明，憑本年高考準考證，可在白天場次享受半價優惠。
五塊錢。
她摸了摸口袋里皺巴巴的幾張零錢，這是她攢下的零花錢。
看一場電影，奢侈嗎？
或許吧。
但此刻，她迫切需要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現實，哪怕只有兩個小時。
下定決心，林曉月換上一條淡藍色連衣裙，拿起那張承載著失敗印記的準考證，走出了家門。
……
此時的魔都電影市場，經過多年的發展，已經形成了以魔都市電影發行放映公司（簡稱“上影發行”）為核心，旗下擁有國泰、大光明、和平、衡山、魔都影城等一批知名影院的龐大網絡。
魔都電影發行放映公司下面還有一個兒子，魔都永樂股份有限公司。
這家公司成立于1993年，魔都電影發行放映公司作為主要發起人，將其核心業務和優質資產進行剝離和重組，聯合其他幾家單位，共同發起成立了永樂股份有限公司，也就是永樂院線的前身。
這間公司和京城電影發行放映公司的兒子新影聯是一個性質，都是為將來可能發生的院線制改革做準備。
魔都電影發行放映公司聯合成立永樂股份有限公司的幾家單位中，其中一家名叫東方影視發行有限責任公司，也就是魔都電影電視公司（朱泳德執掌）投資的發行公司。
在事實上，魔都電影電視公司、魔都電影發行放映公司早已形成了比京城紫禁城影業還要團結的本地影視勢力。
上次發行《30天》，報給北影廠的那800萬，就是朱泳德通過東方影視發行有限責任公司從上影發行和永樂手中爆的金幣。
……
總之，在韓三坪“救市建議”（打擊走私）的推動下，魔都的主要影院紛紛推出了優惠活動。
林曉月選擇的是離家不算太遠的“國泰電影院”。
這座位于淮海中路的老牌影院，建于上世紀三十年代，帶著濃厚的Art Deco風格，在魔都市民心中有著特殊的地位。
走進略顯昏暗但冷氣開得很足的售票大廳，林曉月有些局促。
她很少來電影院，印象里電影票總是很貴。
售票窗口上方掛著的手寫水牌上，清晰地寫著：“《墊底辣妹》 10:00，14:00 16:00……憑高考準考證，日場半價，5元?！?
她遞上五元錢和準考證，售票員熟練地撕下一張粉紅色的票根，上面印著“國泰電影院”、“《墊底辣妹》”、“10：00”、“樓下12排8座”等字樣。
“還要點什么？”售票員隨口問。
林曉月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旁邊貨架的價格牌：“一瓶……正廣和汽水?！?
這是魔都人家喻戶曉的本土品牌，尤其是鹽汽水，是許多魔都人夏日消暑的回憶。不過她今天要的是橙子味的。
拿著票和汽水，冰涼的玻璃瓶身驅散了一些掌心的汗意。
她循著指示牌，走進了1號廳。
國泰的電影廳不算特別大，這個廳大概能容納五百人左右，紅色的絨布座椅，坡度尚可。
此時，廳里已經坐了不少人，看樣子大多都是和她年紀相仿的少男少女，很多人的臉上還帶著剛剛結束高考、等待命運宣判或已然知曉結果的復雜表情——有輕松的，有茫然的，也有像她一樣，眉宇間藏著失落與不安的。
空氣中彌漫著年輕的氣息和低聲交談的嗡嗡聲，混合著爆米花和汽水的甜膩味道。
林曉月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是在中間偏后一些的地方。
視野不錯。
她擰開汽水瓶蓋，呷了一口，冰涼的甜意帶著氣泡滑過喉嚨，稍微平復了一下有些緊張的心情。
燈光漸漸暗了下來，銀幕亮起，現場漸漸安靜下來。
《墊底辣妹》開始了。
影片的開場，就將時間錨定在1998年的夏天，京城。
畫面色調帶著一種懷舊的暖黃。女主角王小佳（范小胖飾）頂著一頭略顯毛躁的棕黃色頭發（顯然是違反校規的），校服外套松垮地系在腰間，耳朵里塞著Walkman的耳機，行走在灰撲撲的街道上。
她上課睡覺，被老師用粉筆頭砸醒；下課溜號，和幾個同樣打扮得有些出格的女生躲在教學樓的角落里，笨拙地點燃一支煙，卻被突然出現的教導主任抓個正著。
“王小佳！又是你！屢教不改！這次一定要請你家長來！”教導主任氣急敗壞的臉占據了大半個銀幕。
林曉月身邊響起幾聲低低的嗤笑，似乎有觀眾在嘲笑這個“壞學生”的狼狽。
林曉月卻微微蹙眉，她從這個女孩看似滿不在乎的眼神深處，看到了一種更深的東西——麻木，以及被標簽化后的破罐破破摔。
接下來的家庭戲份，更是讓人窒息。逼仄的筒子樓房間，晚飯時分。
父親是下崗后又開起了出租車的司機，滿臉疲憊與不耐，將唯一的雞腿夾給年幼的兒子，對女兒的成績單看都不看一眼，只嘟囔著：“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早點出來工作，幫襯家里是正經。”
母親（宋玬玬飾）試圖緩和氣氛，給女兒碗里夾菜，卻被父親一眼瞪了回去，懦弱地低下頭。
弟弟在父親的刻意培養下，是少年體校的乒乓球苗子，飯桌上炫耀著今天的訓練成果，更襯得王小佳一無是處。
“你看你弟弟，多有出息！你呢？成績墊底，還學人抽煙！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父親的怒吼仿佛穿透銀幕，敲打在林曉月的心上。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汽水瓶，仿佛能感受到王小佳那份無處宣泄的委屈和憤怒。
她的家庭雖然沒這么極端，但那種“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卻最終變成失望的壓力，她感同身受。
轉折發生在母親硬拉著王小佳去了一個名為“新希望”的校外補習機構。
補習老師成東青（王志紋飾）的出場與眾不同，格子襯衫，磨白牛仔褲，亂糟糟的頭發，笑起來有點玩世不恭，教室里貼滿了各種勵志標語和名校照片，還有一臺老式投影儀。
他沒有批評王小佳，而是進行了一次學業測試。
結果慘不忍睹，王小佳的知識水平停留在小學五年級。
就在林曉月和王小佳一樣垂頭喪氣時，成東青卻看著試卷，眼睛一亮：“哇，真是完美的……空白畫卷??！太好了！”
王小佳和母親，連同影院里的許多觀眾都愣住了。
成東青指著小學四年級的算術題，興奮地說：“看，你至少會做加減法！這說明你的基礎邏輯沒問題！從現在開始，你的目標不是追上同學，而是超越昨天的自己！我們就從小學五年級的課本開始，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