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磯時間,2003年1月15日上午九點半。
陽光穿透伯班克迪士尼動畫工作室大樓會議室的百葉窗,在光潔的長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王盛坐在主位,手邊放著一杯幾乎未動的黑咖啡。
羅伯特·蓋勒和莎拉·米勒分坐兩側,輕聲交換著關于即將到來試鏡的最后意見。
房間內還坐著一位選角導演和一名負責記錄的助理。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期待與審視的職業化氛圍。
“杰米·福克斯先生到了。”秘書推門通報。
“請他進來。”蓋勒回應道。
門被完全推開,一個身影帶著一股旋風般的能量走了進來。
來人正是杰米·福克斯。
他穿著一件剪裁合體的深藍色休閑西裝,里面是簡單的白色T恤,下身是卡其褲,整個人顯得精神利落,又帶著點玩世不恭的街頭酷感。
王盛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對方身上,內心卻習慣性地給這個初次見面的黑人演員貼上了他個人字典里的標簽——黑鬼。
在王盛的認知里,好萊塢這片名利場,黑人演員數量不少,混出頭的也大有人在。
遠的如西德尼·波蒂埃,開創歷史;近的如丹澤爾·華盛頓,去年憑借《訓練日》加冕奧斯卡影帝,風頭正勁;威爾·史密斯更是商業價值的頂梁柱。
2000年代初是好萊塢黑人演員崛起的重要時期。
丹澤爾·華盛頓于2002年獲奧斯卡最佳男主角,哈莉·貝瑞同年獲最佳女主角,標志性事件。
這種現象背后是民權運動長期斗爭、多元化呼聲日益高漲、以及像奧普拉·溫弗瑞等黑人媒體大亨推動的結果。
制片廠也逐漸認識到少數族裔市場的巨大潛力。
當然,“黑鬼”這個詞是絕不可能宣之于口的。
在ZZZQ愈發敏感的好萊塢,這無異于自毀前程,會惹上天大的麻煩。王盛對此心知肚明,所有的評判和標簽都只存在于他內心的壁壘之后。
“各位上午好!羅伯特,莎拉,又見面了!”杰米·福克斯笑容燦爛,露出一口白牙,聲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他主動上前與蓋勒和米勒握手,姿態放松,顯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
“杰米,歡迎。”蓋勒微笑著回應,然后側身引薦,“這位是王盛,王先生。他是我們這次項目《The Pursuit of Happyness》的導演,也是剛剛在全球取得巨大成功的《Night at the Museum》的導演。”
當蓋勒介紹到王盛時,杰米·福克斯的目光立刻轉了過來,那雙充滿表現力的眼睛瞬間睜大,里面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驚訝和興奮。
“哇哦!不是吧!你就是王盛?《博物館奇妙夜》的那位?他驚呼出聲,語速快得像連珠炮,幾步就跨到王盛面前,伸出右手,“老兄,我聽說了!首周全球1.32億?太瘋狂了!這數字簡直離譜!恭喜你!”
他的熱情幾乎要溢出房間,握手有力而持久。
在2003年初的好萊塢,一部電影首周全球票房能過億美元,已是頂尖商業大片的表現。
能執導這樣的影片,導演無疑已躋身“A級導演”或“億元俱樂部導演”行列,意味著他具備了操盤高預算項目、并能帶來全球性票房回報的能力,是制片廠和明星都愿意合作的搶手對象。
對于尚未躋身一線的杰米·福克斯來說,王盛無疑是位值得重視的重量級導演。
“謝謝,福克斯先生。《博物館》是團隊的成功。”王盛站起身,與他握了握手,語氣保持著一貫的平穩,臉上帶著禮節性的微笑,與他內心的審視形成鮮明對比。
他巧妙地稍微用力,結束了這次過于熱情的握手。
“叫我杰米,拜托,叫我杰米就行!”杰米·福克斯毫不在意,依舊興奮地打量著王盛,“我的經紀人就告訴我有個重要的試鏡,迪士尼的項目,導演很厲害……但我真沒想到是你!
我剛看完《博物館》沒多久,帶著我侄女去的,她愛死那個會動的恐龍骨架了!我也覺得棒極了,杰克成的功夫非常不錯,還有那個創意,哇哦,真是絕了!”
他滔滔不絕,肢體語言豐富,仿佛隨時都能來一段即興的Rap或者模仿秀。
這種外放的性格,倒是很符合王盛通過資料和零星影像得到的印象。
“很高興你喜歡那部電影。”王盛示意對方坐下,“那我們直接開始工作?”
“當然,當然!我準備好了!”杰米·福克斯立刻收斂了些許外放的情緒,在會議桌對面坐下,身體微微前傾,顯示出專注。
莎拉·米勒將一份準備好的試鏡劇本片段遞給他。
“杰米,這是今天需要你表演的片段。選自劇本第38場,克里斯·加德納帶著兒子在地鐵站廁所過夜的那一幕。”
杰米·福克斯接過劇本,快速而認真地瀏覽起來。
房間內暫時只剩下他翻動紙頁的沙沙聲。
王盛安靜地觀察著他。
拋開內心那個不禮貌的標簽,他不得不承認,杰米·福克斯的外形條件不錯,三十五歲的年紀,既有活力又不失沉穩。
面部線條清晰,眼神很有戲,既能表達幽默,也能傳遞深沉。
關鍵是,他身上有一種很多科班演員缺乏的“生活感”和“街頭智慧”,這對于演繹克里斯·加德納這種在底層掙扎、憑借自身韌勁翻身的人物來說,可能是至關重要的特質。
幾分鐘后,杰米·福克斯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眼神已經發生了變化,之前的興奮和跳脫被一種沉重的疲憊感和極力掩飾的窘迫所取代。
“我準備好了。”他說,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一些。
“需要有人跟你對一下兒子的臺詞嗎?”莎拉·米勒問。
“不,不用,我能想象他在那兒。”杰米·福克斯搖搖頭,他站起身,稍微清理了一下椅子旁邊的空地,然后直接席地而坐,背靠著墻壁(想象中是冰冷的瓷磚墻)。
他蜷縮起身體,仿佛懷里正抱著一個孩子。
試鏡開始。
場景:地鐵站男廁所隔間。夜晚。緊閉的門扉下方縫隙透出外面慘白的燈光。
人物:克里斯·加德納(杰米·福克斯試演)
(杰米·福克斯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神里充滿了血絲和一種被生活逼到絕境的茫然。他緊緊抿著嘴,下頜線繃緊,仿佛在承受巨大的壓力。他低下頭,看著懷中“虛擬”的兒子,臉上肌肉輕微抽搐,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
克里斯(聲音沙啞,極力保持輕柔):“嘿,小子……別怕,只是……只是我們今晚玩的一個特別的冒險游戲。記得印第安納·瓊斯嗎?對,就像那樣……這是個秘密基地。”
(他停頓一下,側耳傾聽,外面似乎有腳步聲靠近。他的身體瞬間僵硬,眼神里閃過一絲驚恐,下意識地用腳死死頂住隔間的門板,手臂將懷里的“孩子”摟得更緊。呼吸變得粗重而克制。)
克里斯(幾乎是氣聲,對著“孩子”的耳朵):“噓……別出聲,勇士需要保持安靜……等天亮了,爸爸就帶你去吃冰淇淋,真正的冰淇淋,上面有彩虹糖屑的那種……”
(腳步聲漸漸遠去。克里斯緊繃的身體微微放松,但一種更深的無力感和屈辱感席卷而來。他仰起頭,后腦勺抵著冰冷的墻壁,喉結劇烈地滾動著。眼眶迅速泛紅,淚水在里面聚集,但他死死咬著牙關,不讓它們掉下來。鏡頭仿佛在特寫他的臉,那張混合著疲憊、父愛、羞愧和不肯屈服的臉。)
克里斯(內心獨白,聲音在顫抖,但帶著一種鋼鐵般的意志):(他閉上眼睛,一滴淚終于無法控制地滑落,但他立刻抬手,粗暴地擦去)“……會過去的……這一切都會過去的……我保證……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我發誓……”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變成了一種無聲的哽咽。他將額頭輕輕抵在“孩子”的頭頂,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力量源泉。整個空間只剩下他壓抑的呼吸聲,和那無聲卻震耳欲聾的父愛與絕望。)
【表演結束】
杰米·福克斯維持著這個姿勢幾秒鐘,然后緩緩抬起頭,長出了一口氣,仿佛剛從那個壓抑的隔間里掙脫出來。他眼中的淚水痕跡還在,但情緒已經在快速抽離。
“這就是我的理解。”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聲音恢復了正常,但帶著一絲表演后的疲憊。
會議室里一片安靜。
莎拉·米勒眼中閃著光,看向王盛。羅伯特·蓋勒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王盛面無表情,只是手指在桌面上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
平心而論,這段表演超出了他的預期。
杰米·福克斯不僅抓住了角色在絕境中的外在狀態——疲憊、狼狽、驚恐,更難得的是,他精準地傳遞出了克里斯·加德納內核的東西:那份即使在最卑微的境地也絕不消散的父愛,以及那股深藏在眼底、支撐他不倒下的堅韌意志。
他的表演有層次,有細節(比如用腳頂門,比如擦淚的動作),情感飽滿而不泛濫,尤其是最后那混合著絕望與希望的復雜眼神,非常有力量。
這個黑鬼……有點東西。
王盛內心那個帶有偏見的標簽依舊存在,但此刻,它被更強烈的專業評估所覆蓋。在他心中,演員的能力和價值,終究要擺在第一位的。
“謝謝你的表演,杰米。”王盛終于開口,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你對克里斯·加德納這個角色,是怎么理解的?拋開劇本,你認為驅動他走下去的核心是什么?”
杰米·福克斯似乎料到會有此一問,他略微組織了一下語言,認真地回答:“我認為,不僅僅是‘追求幸福’,更是‘承擔責任’。
他對兒子的愛,是他不能倒下的最終理由。他不是為了抽象的‘美國夢’,而是為一個具體的人——他的孩子,去拼命。
這種愛和責任感,讓他能忍受所有的屈辱和困難。他的動力非常原始,也非常強大。”
這個回答,切中了王盛想要的核心。
王盛微微頷首,沒有再問其他問題。他轉向羅伯特·蓋勒和莎拉·米勒,用中文平靜地說:“我覺得可以。通知他的團隊,進入下一輪合同談判吧。”
蓋勒和米勒交換了一個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認同。
“杰米,”莎拉·米勒笑著對杰米·福克斯說,“非常出色的表演!請回去等我們的通知,我們會盡快與你的經紀人聯系。”
杰米·福克斯臉上瞬間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他用力地點點頭:“謝謝!謝謝各位給我這個機會!王導演,非常感謝!”他知道,導演的認可至關重要。
王盛只是淡淡地點了下頭。
杰米·福克斯又說了幾句感謝的話,這才帶著滿身的興奮和期待,離開了會議室。
門關上后,羅伯特·蓋勒看向王盛,語氣輕松了不少:“看來我們找到了我們的克里斯·加德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