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風嗚咽著穿過破敗的窗欞。
坍塌的朱漆大門斜倚在石階上,斷裂處還掛著幾縷蛛網。角落里,一盞破舊的引魂燈歪倒在地。角落堆著幾具不知名的動物骸骨。
云昭指尖還拈著那朵天心蓮。
盯著蓮心看久了,那花蕊好似會動,能將人的心魂都吸進去一般。
剛才那一瞬,她腦中閃過好多陌生的記憶,那些記憶……是被迷魂蛛吞噬的少女們的么?
云昭搖了搖頭,猛地回神,急忙去看大師兄的傷。
“大…”
她話還未出口,見謝長胥已神色平靜閉目調息,昭明劍像邀功般活氣神現斜插在他面前的干草地上。
他眉間束了條抹額,遮住傷口,血跡已被拭凈。
云昭咽下了嘴里關切的話。
大師兄他……一向都是那么厲害,如高山孤月,這次竟在幻月境里受了傷,一定不想讓別人看見吧。
她默默轉頭看向另一邊:“師姐,宋師兄,你們都沒事吧?”
袁瓊英靠在斷壁上喘息,突然輕笑,笑著笑著大聲咳嗽起來。
“這一戰真痛快。”她說。
袁瓊英用柳葉刀挑開右臂傷口里殘留的毒絲,每挑一下就‘嘶’地直抽冷氣,眼中卻燃著戰意,“師妹,我感覺我的刀法又精進了!”
宋硯書后背抵著掉漆的柱子,青袍下擺被腐蝕得破爛,他看向云昭,朝她抿了個笑:“無礙,只是些小傷。”
見大家都安然無恙,云昭就放心了。
她復又拿起那朵天心蓮。
廟頂漏下的光柱里,塵埃圍著花瓣緩緩浮動。
月光照在她手中的天心蓮上,凝視那七片閃著微光的花瓣,仿佛又看到了那幾名扭曲的少女的臉。
角落里,那日更夫落下的銅鑼歪在香灰中。夜風掠過時,銅鑼輕輕一蕩——
“當……”
聲響突然劃破寂靜,驚起梁上一群蝙蝠。它們撲棱棱地掠過廟內,翅膀拍打在殘破的經幡上,抖落一陣灰塵。
云昭心中忽然一驚:“等等!”
她猛地轉向謝長胥:“大師兄,那六個姑娘還活著!”
謝長胥睜開眼,略作思索后神情微凝,顯然也意識到了什么。
袁瓊英道:“可我們在幻陣里,已四下都找過了,沒看到那六名少女。只在那迷魂蛛的復眼里看到了她們的臉,會不會已經……”死了。
云昭卻十分篤定地說:“不。那迷魂蛛是因為長年累月吸收了這株天心蓮的靈氣,才修煉出那奪人生魂的功法。這天心蓮是七片花瓣,而它只集齊了六個陰年陰月少女。那便不可能在找到最后一個極陰少女之前,殺死那六名少女。”
“若如此,它的借魂修煉之法就功虧一簣了。”
所以,那六名少女必定還活著。
而且云昭拿著這株天心蓮時,能微妙地感應得到,蓮蕊里有生魂在向她吶喊求救。
“若是這樣……”袁瓊英頓時握住柳葉刀,警惕地四下打量這鬼氣森森的破廟,“那六名少女會被藏在何處?”
宋硯書思索道:“會不會迷魂蛛在別的地方還布有幻陣?”
這殘破的城隍廟攏共只有橫寬十余丈大,六個少女,能藏在哪兒呢……
“暗室,地道。”
謝長胥突然說,“一些廟宇在最初修建時,僧人會挖地窖儲糧。”
此話一出,那些垂落在梁柱間的腐朽帷幔,突然被夜風拂起,破布輕輕擺動間,像極了懸吊的尸衣。
“找。”
幾人立馬跳起來,開始在破廟中尋找。
云昭也拿起流月劍,反復叩著破墻上的磚塊,把耳朵貼上去聽里面有沒有回音。
***
云昭的劍柄敲到第五塊青磚時,里面突然傳來隱隱的回聲。
“這里!”
她低呼一聲,指尖感覺到了磚縫里滲出的寒氣。
謝長胥來到她身后,摸了摸青磚縫隙,觸手一層腐蝕的粉末。
“退后。”他朝幾人說,昭明劍的劍尖抵住磚塊邊緣,輕輕一挑——
“咔。”
磚墻移開的瞬間,陰冷的風裹著陳腐的寒氣撲面而來,露出一條黑洞洞的甬道。石階上覆蓋著蜘蛛網狀的冰霜,兩旁石壁還有密密麻麻的劃痕。
袁瓊英用刀尖挑起一縷蛛絲:“是迷魂蛛絲。大家小心,這蛛絲活人觸之即僵。”她右手臂現在麻木著。
謝長胥掏出火折子‘啪’地點燃,火光瞬間將漆黑的地道照亮。
他以劍開道,率先踏入甬道。
幾人跟在謝長胥身后,往地道下走。
越往下行,寒氣愈重,陰森森的。云昭不自覺摸了摸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進入地道深處后,每隔幾級臺階就發現一枚少女的耳墜、發釵,在幽暗中泛著詭異的光。
定是那些少女被拖進來時,掙扎間遺落的物品。
拐過第三個彎時,謝長胥腳步倏地一頓。
宋硯書也突然僵住:“看頂上。”
地宮中央的景象讓幾人臉色一變。
成百上千個半透明的繭從穹頂垂落,像倒懸的水晶棺槨。
最中央的巨繭懸浮著幾名少女,艷麗華服在蛛絲包裹下如同琥珀中的蝴蝶。少女們被封在繭里,如同蜷縮在子宮的嬰兒,雙手交疊在胸前,睫毛結霜,嘴角凝固著詭異的微笑。
瑩光透過繭衣,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仿佛整個地宮都在呼吸。
宋硯書舉起火折子,照亮最近一個繭,繭中少女的臉,郝然正是告示上失蹤的趙小姐。
“以人為鼎,奪魂修煉。”袁瓊英臉色一沉。
“她們…都還活著。”云昭的聲音發抖。她注意到少女們的指甲縫里殘留著血屑,繭衣內壁也布滿掙扎的抓痕,說明在她們被纏進蛛繭里時,還活著。
云昭抬起手,指尖剛要觸到繭衣,暗處突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
幾人頓時警戒。
謝長胥的昭明劍遽然出鞘,劍光照亮了穹頂正在蠕動的黑影。
那團黑影緩緩舒展八條長腿,每條腿上都套著不同樣式的繡花鞋,鞋尖還在往下滴血。蛛腹上六張少女面容如同融化的蠟像,在蛛皮上緩慢流動,殘缺的蛛腿裂痕處滲出墨綠毒液。
迷魂蛛真身終于現形。
“果然沒死透!”袁瓊英旋身劈砍,柳葉刀斬在蛛腿上。
蜘蛛猛地抽搐,噴出一團銀絲,絲線在半空自行編織,朝眾人罩下。
袁瓊英將柳葉刀耍得虎虎生風,逼得迷魂蛛連連后退。
當它移動時,整片繭林都隨之搖晃。它每走一步,繭中少女的軀體便如提線木偶般扭動起來。她們脖頸后延伸出銀色蛛絲,與蜘蛛腹部的巨臉相連。
云昭一劍斬斷網來的蛛絲,急聲道:“這些絲線在吸食她們的生氣!”
蜘蛛突然仰頭發出一串嬰兒啼哭般的尖嘯。
所有繭中的少女同時睜眼,瞳孔變成完全的漆黑。她們的手穿透繭衣像貞子一樣爬出來,朝眾人抓來,指甲縫里滲出蛛絲般的黏液。
“師妹小心!”宋硯書劍鋒挑開撲向云昭的傀儡少女。
被操控的少女們動作僵硬卻迅捷,有的甚至一把攥住了袁瓊英的刀背。蛛絲順著刀身蔓延,瞬間在她虎口灼出焦痕。
謝長胥迅速劍指掐訣,昭明劍悍然射向半空,霜紋順著劍刃蔓延,瞬間凍住方圓三丈的絲網。
劍身隨即分化七道虛影,釘住蜘蛛七處關節。
他凌空一躍,劍鋒刺入蛛腹。
蜘蛛掙扎著劇烈痙攣,腹部人臉如水面般波動,終于‘砰’的一聲爆裂,濺出腥臭的漿液。
所有被寄生的少女同時癱軟倒地。
云昭飛身接住墜落的少女。
卻發現地宮已開始崩塌,碎石混著灰塵簌簌墜落,哐哐砸在腳邊。
“走!”謝長胥拽過云昭,單手扛起一名少女,昭明劍回旋劈開墜石。
宋硯書也背起兩人,袁瓊英左右各攙一名,眾人向出口疾奔。
沖出甬道的剎那,謝長胥反手將火折扔進去,劍氣凌厲劈下,地宮入口徹底崩塌。
他們沖出廟門時,破廟在身后轟然倒塌,火焰轉瞬便已吞沒掉漆的匾額。
火光中,那些殘存的蛛絲扭曲著化作灰燼,城隍廟熊熊燃燒,黑煙直沖天際。
***
六名被拯救的少女在廟外空地靜靜排開,黎明劃破一縷曦光,為她們蒼白的臉鍍上一層暖色。
袁瓊英累得癱坐在地上,浸透衣裳的汗水混著手臂傷口的血滴在石階上。
云昭也一身狼狽,臉頰不知何時變得臟兮兮,袖口也破了一截。
她與師姐對視一眼,卻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宋硯書原本也狼狽地倚著斷碑調息,見云昭她們暢快大笑,也不由自主跟著笑起來。
謝長胥立在廟前的老槐樹下,擦完劍歸入鞘中,目光掃過云昭臉上松懈的快意和滿足,被抹額遮擋的冷淡眉宇,也微不可察柔和了些許。
城隍廟的烈火映紅了半邊天空,驚醒了山下的襄安城,城中百姓成群舉著火把涌上山。
郡守帶著人馬趕來時,便看見這般景象——
杏衣少女發髻歪散卻笑得眉眼開懷;藍衣女修身負重傷卻神采飛揚;青衫公子衣袍破爛卻更添意氣。
而那位白衣劍修靜立樹下,衣袂翻飛如鶴,身后是焚盡邪祟的滔天烈焰。
地上安睡著的,正是失蹤的六名少女。
“是仙長!”
人群頓時爆發起歡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