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往常藝委會的討論節(jié)奏不同,這一次,關于劇本的爭論格外激烈。
因為夏春那一句“不是人藝的戲”,好幾位導演也都變成了端水大師,評價都偏向于中性。
而直接表態(tài)支持的人基本都是劇團里的演員,大約是更加能感受到臺詞的張力。
至于其他幕后藝術部門的頭頭腦腦,則各有各的看法。
眾人就這么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起來,越到后來說得越激動,干脆拿著劇本反復討論細節(jié),誰也說服不了誰。
藍田野跟于適之對視一眼,又看了看一旁的刁光譚。
眼下針鋒相對辯論不休的場景,可是藝委會里罕有。
而造成這種局面的結果,除了帶頭表示反感的夏春,借機找茬的俞民,最大的問題就出在這個根本不發(fā)表意見的第一副院長刁光譚身上。
果不其然,刁光譚不開口,大家吵了一個鐘頭,依舊達不成一個統(tǒng)一意見。
于適之見狀,低聲提議道,“我插一句啊……既然這個作者鐘山就在咱們單位,是不是把他叫來,當面聊一聊劇本的想法?”
俞民帶頭反對,“有這個必要嗎?藝委會,沒有這種先例吧?”
夏春倒是點了頭,“聊一聊也好,22歲,這種創(chuàng)作能力,是個人才啊,以后路還長……”
有了他的支持,刁光譚也點點頭,“那就把鐘山叫過來?!?
于適之出門招呼了幾聲,不多時,穿著單衣,頭上帶著汗珠的鐘山出現(xiàn)在了小會客室里。
望著十幾雙眼睛,看看他們手里的《法源寺》,鐘山明白了。
不就是給甲方匯報方案嘛!我熟!
只可惜這年頭沒有ppt、keynote,不然還可以秀一把淫浸多年的ppt技術。
“來,鐘山啊,坐!”于適之拉了椅子,又端了杯水遞過來。
刁光譚掃向眾人,“人來了,大伙有什么想法,直接問吧?!?
鐘山心想好家伙,跳過項目陳述環(huán)節(jié),直接開始質詢??!
看來這把高端局,得精神點,別丟份兒!
率先發(fā)難的是導演金黎。
他手中揮舞著劇本,“作為一部歷史劇,你這個劇本里涉及了好多晚晴的歷史人物,但是這些人物的臺詞是不是太正面了?尤其是慈禧,怎么搞得跟一個正面角色一樣?”
鐘山聞言微微一笑,“劇本的情景設定是法源寺兩個和尚的對話,通過溝通寺廟內的亡魂建構的,劇情發(fā)生在1921年,這些亡魂留戀人間,早就知道自己的身后事,既然如此,哪個人都會把自己美化得很好?!?
“至于慈禧,后面我可是單獨揭露過的,您可以翻到倒數(shù)第二幕看看。”
鐘山實際上對原版《法源寺》劇本做了很多修改,一來為了適應這個時代,調整了一些流行語,二來就是對于人物“美化自身”的行為做了多處明示。
比如慈禧,當她的鬼魂在法源寺里眼含熱淚訴說自己對光緒的“保護”時,懦弱的光緒無言以對。
鐘山卻安排小和尚異稟問出了一句話:光緒號稱18歲親政,可戊戌變法時,光緒已經28歲。這十年里你有無數(shù)次機會把權力還給他,怎么就只給他這一百天呢??
慈禧登時變了臉色,啞口無言。
金黎聽到鐘山的解釋,還不夠滿意,追問道,“那最后呢,給楊昌濟守靈這部分,你有考證嗎?”
這恰恰問到鐘山最不怕的地方,他微微一笑,“三月份我專門去法源寺考察過,當時跟住持親口確認過,確有其事。”
只不過時間其實是1920年,但是鐘山在劇本里已經自圓其說了。
于適之好奇道,“怎么,你寫這部話劇,還做過調查?”
鐘山點點頭,“一次實地調查,一個月的歷史檔案研讀,我差不多翻遍了圖書館涉及百日維新的所有史料,事件都是準確的。”
最后,他看向眾人,總結道。
“其實文藝作品,塑造一個新的人物形象,使廣大受眾對歷史人物有不同角度的理解,恰恰也是我們文藝工作者的責任和功能?;跉v史現(xiàn)實的挖掘和闡述,我覺得才能引發(fā)觀眾們的思考?!?
金黎這下無話可說了,其他人看著鐘山的目光也認真了不少。
于適之拍拍鐘山的肩膀,“行!有這個鉆研的態(tài)度,不愧是咱們人藝的子弟兵!”
“話別說的太早!”俞民揚聲說道。
他站起身來,高大的體型威懾感很強,顯然卻依舊不買鐘山的賬。
“什么人藝的子弟兵?臨時工就臨時工,臨時工就不是自己人!”
他朝鐘山比出“大荒囚天指”。
“你小子,既然進來了就干好本職工作!沒事兒少摻和這些亂七八糟的,也不知羞!看過幾出戲啊,就亂寫劇本?想當然!”
鐘山不清楚俞民為何針對自己,但這并不影響他有仇當場就報。
“臨時工?臨時工怎么了?我可以理解為您瞧不起臨時工嗎?”
鐘山挑眉詰問,“當初教員在圖書館當管理員,也是臨時工,怎么,臨時工就不能創(chuàng)造一個偉大的國家嗎?”
“現(xiàn)在待業(yè)青年這么多,臨時工就是他們中的常態(tài)!沒有正式工作,就不是人了?四十萬人,你一個都看不起?咱們倆人,究竟是誰站在人民的對立面?”
俞民聞言,氣得瞪圓了眼,卻無從反駁。
鐘山指指劇本。
“就拿這劇本里的人物來說吧。譚嗣同的這個‘軍機章京上行走’,一樣是個臨時工!可這耽誤他做出一番事業(yè)嗎?耽誤他以死明志,表達革新的愿望嗎?”
他望著俞民,面色坦蕩。
“我跟您也打過交道,知道您是副院長,在單位里也很有威望,但我要告訴您,我一樣兢兢業(yè)業(yè),努力奮斗,一樣為院里做自己的貢獻!我不覺得羞愧!”
“就這《法源寺》的劇本,我本來覺得自己寫了東西,肯定首先要想著自己的單位,畢竟這是庇護我的大家庭!”
“可我沒想到,在您眼里,原來我這個臨時工,就是個外人!”
“我現(xiàn)在算是明白了,我確實不是‘自己人’,我也羞于與您這種自己人為伍!”
一番怒懟結束,俞民氣得手直哆嗦,卻也說不出半個字來,小會客室里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鐘山望了一眼眾人,又看看刁光譚,“各位領導,沒什么事兒的話,我就回工作崗位上了?!?
此時局面已經接近無法收拾,刁光譚揮揮手,示意鐘山趕緊離開。
會客室的門打開又關閉,一陣冷風透進來。
刁光譚看看眾人,“還有要說話的沒有?沒有別的想法的話,投票吧?!?
坐在角落的朱續(xù)轉換頭去取了票箱,在藝委會中他資歷最淺,雜活都歸他了。
如果此時鐘山還在,肯定要贊一句:嚯!這不是《嘩變》的魁格船長嘛。
為了確保大家表達真實想法,藝委會投票是不記名投票,只需要畫打x或打O,表示反對和同意。
藍田野畫O的時候,瞥了于適之一眼,同樣是O。
但看著不遠處俞民高高揚起的X和搖頭的夏春,他明白,鐘山這一番痛陳,不知大家作何感想,結果恐怕不會順利。
投票很快結束,朱續(xù)從里面取票,刁光譚親自唱票。
果不其然,剛開始的10票里有8票都是反對,藍田野心已經涼了下來。
他此時已經有了少數(shù)派的覺悟。
誰知到了后面,投票支持《法源寺》的卻越來越多。唱到最后,票數(shù)已經是9票反對,8票支持,在座的藝委會委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氣氛有些莫名的焦灼。
怎么投成這樣了?
朱續(xù)在票箱里掏了掏,疑惑道,“哎,沒票了?”
刁光譚點點頭,從旁邊摸出自己的票,“忘記投進去了。”
藍田野偷眼看去,赫然是一個O。
9:9,投票數(shù)打平。
看著眼前的結果,所有人都說不出話。
平日里大家投票,好就是好、壞就是壞,習慣了投票結果一邊倒,哪怕投票人數(shù)是偶數(shù),也從沒出現(xiàn)過平票。
眼前這一幕,是藝委會有史以來第一次出現(xiàn)這么分裂的票型,可偏偏擁有關鍵一票的院長還沒在。
藍田野心中慨嘆,《法源寺》啊《法源寺》,你到底是神是鬼?
一旁的于適之卻瞇著眼睛偷偷地打量著刁光譚,總覺得剛才的投票有蹊蹺。
刁光譚卻面不改色地站起身,“行了,等院長回來再說吧,時間不早了,大家趕緊準備演出?!?
走到門口,他又補充道,“對了,今天的投票結果,誰也別往外說?!?
說罷還特意看了藍田野一眼。
一場閉門會議結束,劇院并沒有任何不同,照舊是排戲、做道具、裝臺、演出。
如是幾天過去,眼看到了周末,《茶館》也即將迎來這一輪演出的最后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