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其他的導演再也不看蘇民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夏春身上。
蘇民頂多是分潤了一些導演的權利,夏春你這算是什么?
一個導演,連演員的決定權都要讓出去,那導演還能決定多少事情?
演員都不是你導演挑的,演員應該感謝誰?
編劇挑出來的演員,如果不符合導演的口味,導演在安排表演的時候會多么的被動?
簡直喪權辱“導”啊!
此時此刻,最難受的莫過于蘇民。
好你個夏春,為了《天下第一樓》,你什么招都用啊!
明明我犧牲的也不小、還遭受了同行們的白眼,屈辱我都忍了!可誰成想導演里面有壞人啊!
坐在末尾的林釗華全程目睹這段大戲,偷偷瞥了鐘山一眼,咧開嘴無聲地笑了。
鐘山也是沒想到,穿越一年,他竟然在人藝親眼看到了內卷的場面。
不過對于結果,他還是挺滿意的。
送上門的選角機會不要白不要,當然,自己也不會讓夏春太難看就是了。
畢竟需要選誰能演好這部戲,還能有人比他更清楚嗎?
一番表態結束,刁光譚重新開始主持會議。
“既然大家都說完了,我也不補充了,投票吧!”
參與決策的僅有曹宇、刁光譚、鐘山三人,所以大家也沒有什么好避諱的,直接舉手推薦。
“鐘山,你先投票。”
鐘山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覺得夏春院長最合適。”
曹宇立刻點點頭,“夏春確實不錯,現實主義的題材方面導演經驗也最充分。”
此言一出,刁光譚無需表態,一切就已經塵埃落定了。
導演們陸續起身離開會議室,藍田野給了鐘山一個贊許的眼神,默默離開。
蘇民臨走的時候,伸手搭在夏春的肩膀上,使勁緊了緊。
“老夏,你老當益壯啊!”
夏春也不含糊。“嘿嘿,還湊活!”
等到會議室只剩下四個人,曹宇干脆站起來,“走吧,去院辦談去。”
來到院長辦公室,仨人各自落座,鐘山忙著沏茶。
曹宇看著忙前忙后的鐘山,心中愈發滿意。
哪怕場面上再得意,依舊保持清醒,拎得清自己的位置,這樣的心性、才華,堪稱人藝未來的棟梁。
“鐘山啊,別忙了!坐下說話!”
“哎!”
鐘山答應著,給仨人倒完熱茶,自己也倒了一杯,坐在下首。
刁光譚指指夏春,“老夏你為了執導話劇,未免做的太剛猛了些,萬一鐘山挑的人選不合適,那怎么辦?”
夏春自然是一口咬定,“反正選角這事兒,我就交給鐘山了。”
實際上他心里明白得很,鐘山這小子看起來年輕,但是幾次碰下來,明顯做事老成、滴水不漏。
再說了,哪怕自己拉名單,肯定也會找曹宇參謀結果,有大院長從旁指導,他怕個屁!
刁光譚看著夏春篤定的樣子,心里暗嘆不愧是老狐貍,事情倒是看得明白。
曹宇倒是不在意這些,他笑著看看鐘山,“鐘山啊,《天下第一樓》的選角,你有什么計劃沒有,說來聽聽?”
鐘山聞言一攤手,“我心里倒是有些想法,是不是給我拿份兒演員名單來?”
曹宇聞言,伸手拿過桌子上的電話撥了個號。
“喂,于適之啊,我是曹宇。”
“對,你現在帶一份演員名冊來一趟院長辦公室。”
沒幾分鐘,演出隊長于適之敲門走進來,一看眼前的陣容,心里如同明鏡一般。
別看選導演的會剛開完,外面這些人可都盯著呢。
時間回到幾分鐘前。
蘇民和藍田野一出來,于適之就找過去了。
仨人基本是同輩,一問情況,于適之直挑大拇哥。
“夏院長這人,可真有魄力!”
“哎!可把我坑苦嘍!”
蘇民長嘆一聲,轉而又有了斗志,“導演爭不上,我就做演員!老于,你覺得我來個盧孟實怎么樣?”
于適之和藍田野對視一眼,知道蘇民心里還是惱得慌。
“哥,你形象這么好,演什么角色,我都覺得不在話下!”
于適之笑嘻嘻地勸道,“就是咱們年齡都不小了,眼下別的演出也離不開你呀!”
藍田野也從旁勸道。
“是啊,我聽院長說,現如今英國、法國、德國、日本、香江都想邀請咱們過去交流,還想拉咱們去國外演出呢!就這么個安排法,光是這一部《茶館》、一部《王昭君》,就得拴住多少人?你呀,閑不下來!”
蘇民聞言,這才悶悶喝了口茶。
幾人說話間,于適之就接到了電話,一聽要拿演員名冊,于適之沖倆人笑道,“大的來了,您二位歇著!我先去嘗嘗咸淡?”
此時他走進門來,場面果然如自己所料。
刁光譚指指一旁的椅子,“來,適之你坐!一起聊聊!”
于適之應聲坐下,把名冊遞給曹宇,曹宇根本不看,指指鐘山。
于適之見狀,重新遞了過去,心想,院長對鐘山的信任喜愛簡直不加掩飾啊。
鐘山接過演員名冊,隨手翻了翻。
這個名冊是厚厚的一摞,大約是對外展示用的,照片、年齡、參演劇目履歷、獎項都很全面。
辦公室里的幾個人都以為他要看一會兒,干脆在一旁喝茶、聊天。
哪知鐘山看了五分鐘不到,就直接合上了名冊。
刁光譚放下茶杯,挑挑眉,“這么快就看完了?”
鐘山笑著點頭,“是,有了一點心得。”
“哦?”
在座的幾人都來了興趣,夏春迫不及待地追問,“那你說說看?”
“說一個最核心的想法吧。”
鐘山看看幾人,“五十歲以上的,全部出列。”
夏春面色一僵:“什么意思?”
“就是所有主要角色,五十歲以上的演員只作為備選,不作為首選。”
“啊?”
于適之第一個沒忍住,站起來看著鐘山,失聲道,“不看演技不看形象,看年齡?這什么道理?”
鐘山看著于適之,面色不變。
“于老師,您別急,我自然是有理由的。”
他把于適之按坐在椅子上,看著同樣有些困惑的夏春,苦思冥想的刁光譚和眼睛發亮的曹宇。
“之所以先排除五十歲以上的演員,有三個原因。
“第一個就是時間安排的問題。
“就拿于適之老師您來說吧,您演王利發,我覺得人藝無人可出其右,《天下第一樓》的大部分角色對您也沒什么挑戰,甚至可能比大部分人都出彩。
鐘山說到這里,苦笑一聲,“但是您還有多少時間呢?”
此言一出,于適之不說話了。
鐘山看看曹宇,“我聽院長說,今年下半年《茶館》極有可能前往英、法、德、意等國巡回演出。這可不是一場兩場,恐怕至少是十場、二十場。”
“這可是作為新中國首個受邀出訪歐美的劇目!就算您愿意為了新劇本放棄這個機會,院里也不可能同意。”
于適之默默點點頭,這話確實沒毛病。
鐘山繼續說道,“實際上,不止茶館的主創人員,在咱們院里,五十歲往上的,都是名演員,在各個劇目里表演主要角色。他們演技沒得挑,可是體能呢?心態呢?”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點:《天下第一樓》是人藝新一代的話劇,需要有一批新的中堅力量頂上來。”
“而這些人——人藝三四十歲這批演員,說實話,已經在臺上打熬了十幾年了,就像譚宗堯似的,都憋著勁兒呢!
“他們都想要證明自己!他們渴望舞臺!
“所以在情感上,跟渴望證明自己經營能力的盧孟實是一樣的!”
說罷,他看看一旁若有所思的于適之。
“這種感同身受的狀態,對于一部話劇的排練多么重要,我想于老師您也明白吧?”
于適之可太明白了。
聽著鐘山的話,他不由得回想起當年自己排雷雨的時候。
五十年代排雷雨,焦菊隱安排他表演周沖。可他怎么都代入不進去,站到舞臺上,焦菊隱氣的親自走上臺去搬于適之的腳,告訴他貴族少爺的站姿不對。
他演得一場煎熬。
沒辦法,自己父母都是苦出身,自己從小就是胡同串子長大的,到了新社會才有了翻身的機會,當了一輩子的窮人,怎么能在心態上演好一個少爺呢?
所以這個角色相當失敗,甚至被他自己視為表演生涯的污點。
鐘山兩個理由說完,院長辦公室里,大家幾乎都已經默認了鐘山的提議。
不過他的話還沒結束。
“最后還有一點,現在改革開放了,咱們人藝的隊伍肯定要不斷壯大,表演的劇目肯定會越來越多,往大了想,甚至劇場可能都不止首都劇場一處,到時候我們需要多少頂的起來的演員?”
“老演員們是傳家寶,可你見過誰家天天拿傳家寶當粗瓷大碗使?真用壞了,不心疼?”
“是,年輕演員不一定不行,可曹院長23歲寫《雷雨》,于適之老師演主角的時候一樣是二十出頭,難道不成功?”
“但如果繼續像現在這樣,不給年輕人機會,不讓他們來到舞臺中央,他們怎么歷練、怎么成長、怎么成名、怎么獲得觀眾的信任和票房?
他掃了眾人一眼,“這個問題,我們永遠繞不過去。”
鐘山的最后一句話,仿佛一記沉悶的鼓聲,轟然傳進刁光譚和曹宇的心里,回蕩不絕。
人藝的發展壯大他們還不敢多想,但是隊伍的延續問題一直都是壓在大家心頭的大山。
是啊,不成長,怎么可能成功呢?
團隊如果真的青黃不接,又是什么后果。
曹宇心中默默認可,再想想鐘山看似武斷的“五十歲以上者出列”竟然包含了這么多思考,不由得對他愈發贊嘆,欣賞。
而一旁的夏春,甚至有些感動。
鐘山這個規則一說出來,得到好處的自然是人藝整個劇團。
但背罵名的自然是鐘山自己!
畢竟大家都知道自己把挑選演員的權力給了鐘山。
他踟躕半天,終于還是開口。
“鐘山啊,這個要是傳出去……總之罵名不能你自己背!要不,還是我……”
“沒事兒!”
鐘山搖搖頭,“我是編劇,我不需要所有人滿意,我只看演員是不是合適。”
“更何況……”
他笑道,“有些時候,就是像我這樣的愣頭青做法,才能把死水攪渾,大伙心里憋著勁兒,你追我趕,才有意思!”
這番話說完,辦公室里的人都心悅誠服。
夏春站起來,激動地握住鐘山的手,“人藝有你這樣的的人才,真是人藝的幸運!”
辦公室里的對談結束,《天下第一樓》的選角活動就這么轟轟烈烈的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