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破殼起,滿打滿算也快一年了,慕少微卻只蛻過兩次皮。
一張種入雷擊木,一張燒在鼠洞里,都沒了。
由于是第一次做蛇,經驗和閱歷都不足,所以在沒有“兄弟姐妹”對照的情況下,她并不清楚一條尋常的、不開智的小蛇一年要蛻幾次皮,隔多久蛻才是正常的?
也不知道蛻皮一事是突然發(fā)生的,還是事先有征兆的,亦或是二者皆有的,端看發(fā)作時的運氣?
更不明白蛇一旦成了妖,蛻皮帶來的變化是修為多一點,還是鍛體多一點,或著只是讓她長得快一點?
但依前兩次淺薄的經驗看,蛻皮應該是有征兆的。
她會胃口盡失,會暴躁易怒,會虛弱警惕,還喜歡泡在水里,更熱衷鉆入怪石尖銳處打磨身體。
這過程漫長,恍若把自己重新生了一遍,會逼她煎熬一到兩日,直到舊皮蛻去方得解脫。而不是像今日這般突發(fā),打她一個措手不及。
好在,她頭一回遇上這事是在凡間。
即使凡間的村落也談不上安全,到處是能打殺她的家犬大鵝,可比起一招不慎就滿盤皆輸?shù)男藿纾查g委實安穩(wěn)太多。
在凡間,人與獸想打殺她都得費一番工夫;在修界,趁你病要你命,沒準她皮還沒蛻完,丹就被挖了。
挺好的,凡間旺她,讓她總能以最小的代價學會最大的道理。
至少經歷過此次蛻皮后,若她有幸再入修界,旁人想趁她突破時抓她,多半是難了。
蛇尾一甩,慕少微下了屋頂,上了老樹。借著樹與樹相連的枝椏,她飛馳于林葉之間,向著村外的溪流而去。
中游水勢不急不緩,常有婦人聚在一塊兒浣衣,她要是敢去鐵定被搗衣杵砸死,再被撿回去燉湯。
下游通往深山大澤,暗流多,魚口雜,野獸齊聚,她敢去就是給它們加餐,連張皮也留不下。
唯有上游水勢湍急,罕有人至,倒是適合她蛻皮。只是那里離村較遠,她得游一番工夫才能抵達。
蛻皮終是負累,才游一半她便愈發(fā)虛弱,困倦感亦是來勢洶洶。
此刻,水道就在她身旁不遠處,顏色有些深,蒙翳的蛇眼看不到水底,辨不出有無“水怪”,但這水并非不能用。
要是換了旁人,或許早將就著用了,誰能扛住本性的憊懶,可她偏不,她就要去上游。
不說全部,大多數(shù)劍修都是倔驢,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否則也不會吃上日練萬劍的苦,還甘之如飴、年復一年地吃。
為的什么?僅是得道飛升?
不,得道的前提是強大,飛升的前提是久存,而久存的根本在于保住自身。
論一個劍修如何保住性命,那只能是——
把出劍殺敵刻入骨髓,把一招一式鍛成身體反擊的本能。
如此,劍修才能戰(zhàn)到意識全無還不忘出劍,除非身隕道消再也無法還擊,不然與劍修相斗的修士通常只有一個結局,那就是死不瞑目。
誰能想到劍修快死了還能給人來上一劍呢?
她也一樣。
哪怕神智已是不清了,她的蛇身卻還在不停游動,就像本能在出劍。
還一擊是一擊,死敵要一片片削;游一寸是一寸,上游要一步步到。
也不知游了多久,她終于如愿以償?shù)嘏肋M了湍急的水流。
當冰冷的溪水漫過蛇身,沖刷著她的舊皮,她幾乎想發(fā)出滿足的喟嘆,然后再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靈氣。
把蛇身卡進亂石堆,她淺淺地睡了過去。再醒時夕陽未落,而身上的舊皮已經泡軟。
她開始了動作。
浸著水,卡著石堆來回穿梭,讓石頭的棱角劃開舊皮,兜在縫隙之中。
待兩側卡死,她便使勁從舊皮的口子中鉆出來,這一刻的難熬就像被一條蛇吞了,她得從它狹長的食道中穿過,破孔而出。
舊皮一段段剝落,蛇鱗的輪廓清晰可見。待新舊交替完畢,她的蛇身足足粗了一指,正式成了條兩指粗的小蛇,瞧著能嚇唬人了。
可她并沒有收獲成長的喜悅,一見蛇身比尺長,她的第一個念頭是井下的蛇窩不夠住了,得另尋個地方。
過后才微妙地反應過來,她蛻皮是不是有點太快了,長得是不是有點……太急了?
半天前她還只是一條拇指粗的小蛇,結果蛻個皮就長到兩指粗,蛇都是這么長的嗎?
要真這樣,她再蛻個五次皮能有手腕粗,蛻個二十次能有大腿粗,蛻個四十次能有腰粗……
前后只要十來年她就能活成“地蟒”,連山君見了她都得站起來敬酒,可她這個品種的蛇真能活十來年嗎?
修煉是能延年益壽,可她對妖修不熟,即使已經入道,也不知這算不算正道,更不知自身滿不滿足延壽的條件。
萬一這蛇只能活個七八年,她入道修行也不過是讓自身多活一甲子,蓄不住靈力就渡不了天劫,橫豎得死。
所以,她到底是什么蛇?
慕少微卷著蛇蛻,游在回村的路上。她思量著閃身人前,嚇人道出她“是什么蛇”的可能,但一想到她聽不懂人話……得,先學著吧。
以及,她該去哪里找個新窩?
*
祖師在上,她慕少微真是出息了,找個窩還找到了撫壽村的祖墳上。
前世戰(zhàn)死,來不及收個孝敬徒弟給自己送終。今生彌補,蛇雖未死但身已入棺材,間接承享別家子孫供的香火。
畜生啊,缺了大德了!
算了,反正她已經是畜生了,摸進人家祖墳也不算得罪。
再說,這雖然是凡人的祖墳,但祖墳里真正的祖宗只有一位,那就是她。
修界老祖親臨凡間祖墳,這哪是缺德,這分明是“蓬蓽生輝”。不信就把墳地里最年長的死者刨出來問問,沒準對方還得喊她一聲祖奶奶。
這般想著,她心安理得地鉆進一副空棺木里,與青苔毒菇為伴。
又霉又濕的棺底躺得她很安心,待夜深人靜,她從墳地摸進村里,把蛇蛻埋入灶中,再挖出昨日藏的老鼠,洗洗落肚。
翌日,天蒙蒙亮,“大戶”家的孩子背著書袋,坐著牛車趕去鎮(zhèn)上。
她目送他離開,知道在他回來前是看不到書冊的。
但不要緊,學了字的孩童不止一個,想讓孩子學點字的村人也不止一個。就算小的不上心,老的也會逼他們上心。
果然,讀書的孩子走了,在地上練字的孩子卻多了起來。
他們手握木棍在泥地上僵硬地劃,她趴在屋頂上繃直蛇尾順暢地跟。
他們邊寫邊念邊挨打,她邊記邊背邊解乏。
有孩子沒耐心,練三五個大字就扔了棍子,只想跑。可惜大人一把逮住他,兩巴掌拍屁股上,破口大罵:“跑什么,出息!有的學是天大的便宜!”
“又不用你出束脩,又不用你去學堂,沾了點村里的情分讓你跟著學,你還不學好!難道你以后要跟你爹一樣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工契也看不懂,白白幫工半年,一文錢也帶不回來!”
“哭!就知道哭!不識好歹的東西!”
習字三日,有兩天是在聽哭聲和罵聲。等幼童們學完,她早已熟練。
約莫半月,再次下學的孩子坐著牛車回村,給他的玩伴們續(xù)上一點進度。
只是這次來習字的孩子更多了,有些人家還送來了幾個雞蛋。在長輩的寒暄和夸贊下,教人習字的孩童更是傲慢了幾分。
他不會想到玩伴們沒上過學堂,跟不上他練過半月的速度。他只會擺出教書先生的架子,故意多塞了幾十個字讓人學,學不會就罵人愚鈍,還抄起木棍打人。
這還得了,大人忍得,小孩哪能忍?
被打哭的孩子立馬反抗,一棍子反殺回去。被撂倒的“大戶”孩子氣怒交加,叫囂著“我不教你識字了”,誰知那孩子脾氣更大,回道“你不教,我也讓你學不成”——
啊,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慕少微不自覺地豎起蛇尾,一瞬不瞬地盯著下方的混戰(zhàn)。只見一群孩子分成了三撥,一撥幫挨打的,一撥幫大戶的,還有一撥是勸架的。
可孩子哪分得清好賴,哪勸得住架,等這三撥人聚到一處,史無前例的“娃娃山干架”開始了,打得那叫一個歇斯底里,不禁讓她夢回年幼時在山莊練劍的日子。
那時,山莊的孩子們也是這么打架的,但比他們兇多了。
蛇尾左右搖擺起來,她看得津津有味。
只是她沒想到,意外之喜會來得這么突然,也不知誰家的孩子犯了渾,竟是抄起地上的書袋扔進了水缸。
這下好了,書冊多半是廢了,但她的機會來了!
待長輩聞聲趕來,一場混戰(zhàn)就此結束,并在各方的巴掌聲中落幕。
她沒有關注混戰(zhàn)的結局,也不在意誰對誰錯,她只知道那本泡水的書被拆了線,一頁頁撕開,悉數(shù)晾在了屋頂上。
“娘,為什么不把書晾地上?”
“有句老話說,牌匾掛門上,官印栓房梁。你們讀書人的事,只能上不能下,高屋住貴人,落地下凡塵啊。”
“娘,我是不是做錯了?”
“你自己想。”
婦人晾完書頁,下了梯子,帶孩子進屋習字。少頃,一條蛇悄悄爬過屋頂,在散開的書頁前停駐下來。
她看到了……
凡間的用字與她記憶中的用字產生了極大的偏差,仿佛是從“鼎上金文”躍進到“紙間小隸”,給她一種如有實質的“改天換日”感。
變了,全都變了。
她活了很久,清楚凡間大變的根源一般出自戰(zhàn)爭分合、皇權迭代和民族相融。而官用字的更迭更是這三者的相加,還要再添上一個“歲月無情”。
凡間已不是她熟悉的凡間,同理,修界也不會是她熟悉的修界。
縱使前塵歷歷在目,可她也意識到了,曾經不可一世的天劍尊主慕少微……應該已經死了很多很多年。
她不過是一縷僥幸投生的孤魂而已,這世間早已沒了“慕少微”的一席之地。
有風吹來,掀起書頁打在她臉上。
她低頭定了定神,忽而心下一笑,獨屬于劍修的道心再次綻放光芒——
不過一席之地,沒了就沒了,有什么好可惜的,她可以打下一塊更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