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自王熙鳳院兒里離開,想著遇見賈荇之事,心中著惱,偏又忍不住去想。
回到榮慶堂,才撩了簾子要進(jìn)門,忽聽紫娟正站在對面門口叫她,招手喚她過去。
“可是林姑娘有什么事兒要吩咐我?”晴雯面上掛了笑,轉(zhuǎn)身走過去問道。
紫鵑將她拉進(jìn)屋里,才說道:“昨兒聽寶姑娘說起來,我們姑娘才知道給你的謝禮給少了,特特叫我裝兩個(gè)金錁子給你,雖還有些少,只望你不嫌棄。”
一邊說著,便將一個(gè)荷包往晴雯懷里塞。
晴雯忙往后退去,又被紫鵑拉住,急道:“姑娘一個(gè)月才得多少錢?給我那么多已是看得起我,如今聽得別人說了兩句,又要這般,豈不是臊我的臉?這我萬萬不能收的。”
紫鵑不依,道:“瞧你說的這話,趙子昂的畫兒好看,窮人家買不起,還怪他技藝太好了不成?何況我們姑娘哪里又是靠著月錢過活,只是怕占了你的便宜,叫人笑話。”
晴雯滿面通紅,猶自推拒不已,“你再這般,我可要惱了!”
紫鵑瞧她不似作假,面上訕訕,不再硬往她懷里頭塞,卻也抓著她不叫走。
“不瞞你說,我將才從璉二奶奶屋里回來。卻是因著林姑娘的裙子做得入了璉二奶奶的眼,如今要借我去修補(bǔ)幾件好東西。我原還要備了謝禮回來謝林姑娘,這會子再收林姑娘的錢,以后我可還怎么為人呢?”
聽得晴雯如此說,紫鵑面上才松動了幾分,連聲問她這話可真?
“自然是真的。林姑娘一個(gè)未出閣的小姐,手上哪有許多銀錢?你一個(gè)幫著她管錢的,不說勸上一勸,反鼓動著往外灑,真真是叫姑娘錯看了你。”晴雯推了一把紫鵑道。
誰知這句話竟惹了她的心事,紫鵑嘆氣道:“姑娘每日里總覺得自己現(xiàn)下是寄身榮國府的孤女,凡事更是多思多想,不肯叫人看輕了去。偏偏昨兒個(gè)寶姑娘那樣說——
姑娘昨兒夜里回來就一夜沒睡好,早上起來便吩咐我包了金錁子給你送去,襲人說你不在,我原說等晚上再來尋你,姑娘又叫我在門口等著。你說,我要勸了,又惹得姑娘哭,本來身子就弱,哪里經(jīng)得住——”
“林姑娘愿意叫我?guī)椭鋈棺樱揪褪怯栉覙O大的臉面。莫說又給謝禮,便是什么都沒有,姑娘將我做的裙子穿了出去,便是只有三分的好,也能叫姑娘穿出十分來,你當(dāng)別人那是夸我?分明是贊林姑娘呢。
如今璉二奶奶因著姑娘的裙子穿得好看,叫我去幫著做事,難道還會虧待我了不成?若是沒有林姑娘穿了我做的裙子,誰又想得起我?我只盼著日后林姑娘莫要因此起了嫌隙,不叫我?guī)椭鲆律蚜四亍!?
晴雯眨巴著眼睛,用紫鵑沒有拉著的那手搭著胸口,兀自嘆息許愿道。
本來想起昨夜林黛玉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紫鵑心頭悶悶,如今聽晴雯并不曾嫌棄黛玉給的謝禮少了,話又說得俏皮,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好了,知道你是個(gè)嘴甜手巧的。只是給你補(bǔ)這謝禮原是姑娘的意思,如今你要不收,回頭姑娘知道了,豈不要怪我?”
見自己已然說到了這個(gè)份兒上,紫鵑還是堅(jiān)持,晴雯知道,林黛玉平日里還有老太太貼補(bǔ)的銀錢,并不似其他幾位姑娘那樣拮據(jù)。
“既如此,我只拿一個(gè)金錁子,剩下的卻再不敢要的,若你再強(qiáng)要塞過來,可真真是難為我了。”
晴雯豎起一根手指,復(fù)又搖了搖,歪了頭朝著紫鵑眨眼睛,說得一臉認(rèn)真。
紫鵑倏然失笑,將她放開,低頭在荷包里頭揀了一顆最大的金錁子塞給她,嗔道:“喏,偏你會說。縱然這樣,我也怕林姑娘知道了怪我呢。”
“林姑娘若怪你,你就說,日后請她多多找我?guī)兔ψ鍪拢米屛以趯毝數(shù)奈葑永锕饷髡蟮亩銘校M不更好?”晴雯笑著說道。
紫鵑自覺她現(xiàn)在同著往年在老太太屋里住著的時(shí)候大有不同,只哪里不同,卻一時(shí)說不出來。
送走了晴雯回轉(zhuǎn),掀開里間的簾子,看見林黛玉正坐在床前垂淚。
紫鵑嘆了一聲上去勸道:“姑娘自家也聽見了,非是我不給,是她不要呢。”
“我哪里是因?yàn)檫@個(gè)——”黛玉扭身,拿帕子接了淚,又開口道,“她口口聲聲只說是我看得起她,其實(shí)只是不忍多收了我的錢,這回幾乎白使喚她,叫我心里如何過意得去?
府里人都說老太太偏疼寶玉也就罷了,就連我這個(gè)父母雙亡的人也這樣護(hù)著。滿口‘林姑娘’叫得親熱,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嚼舌。你自知道我在這府里也免不得步步維艱,一步不敢行遲踏錯了,就怕落了人的話柄——”
話說至此,眼睛上又被水霧蒙了,黛玉不由輕咳幾聲,兩顆珠淚尚下,紫鵑忙上去幫她輕輕拍撫了背。
“她自有這般的好手藝,我原以為幾兩銀子謝她已是重禮,沒想到寶姐姐說了,我才知道,卻是我小看了她,央她費(fèi)了那么大的功夫,只謝了幾兩銀子,實(shí)在說不過去。
這才叫你忙不迭的補(bǔ)上,以免落了人口舌。原我應(yīng)親自同她說的,可你看我眼睛這樣,叫人見了又要笑話,索性只叫你去說。在這府里見慣了捧高踩低只認(rèn)錢的,如今聽了她的話,觸動了我的心,反嚇著你了。”
黛玉說著,便垂了眼簾,睫毛上帶著些許晶瑩淚珠,輕輕顫動。
紫鵑兀自好笑,勸道:“我日日夜夜同姑娘在一處,哪里不明白姑娘的心?若說這晴雯,當(dāng)日咱們一起住在老太太屋里的時(shí)候,她最是個(gè)牙尖嘴利不饒人的。
莫說姑娘怕落了人口實(shí),焉知我方才也是心里發(fā)虛呢。不是姑娘小看了她,就連我,何嘗又不是看錯了她?不過既現(xiàn)下知道了,日后便多些來往就是,倒不必同她算得這樣清楚。”
黛玉聽著紫鵑的話,慢慢止住了淚,點(diǎn)頭道:“你說得極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