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涼風輕撫,陳行坐在田埂上,一只只流螢在麥子間起落。
耳邊有久別重逢的欣喜,也有壓抑心死的啜泣。
他四周擺著許多嫩綠野草扎成的祈福結。
徐旺他們忙碌了一天,做著跟在青城一樣的事。倒是在曹彧來后,鄭天譽就不知何時不見了人影,又打聽才知道已經離開。
只托人留下一句話,慶寧見。
陳行手上,此刻有一份名單。
是曹彧送來的。
名單上,密密麻麻足有六百一十四人,其中曹氏的人占了七成,大都是地下城抓獲。
“多謝陳大人。”
蠱族大長老長舒一口氣,沖陳行拜了一拜。
“應該的,我也沒想到拔除刀意如此容易。”
陳行笑了笑,伸手按在旁邊早就雀喜不已的紫煙額頭。
緩緩催動著刀意去探對方泥丸宮,然跟剛剛拔除大長老時不同,原本十分溫順的武圣刀意陡然一變,纏著陳行刀意以極快的速度反撲至他自己識海之中。
陳行心頭一驚,不等他如何舉止,再睜眼便出現在了一片白茫茫的空間內。
凝神去看,當中一人渾身散發著金光盤坐,直挺的后脊是散落的一襲白發,刀眉深眼,猶如刀削。
薛白瑯!
陳行猶豫著,上前一拜。
卻見薛白瑯猛然睜開眼,沙啞出聲:“這刀意未曾消磨太多,顯然留存時日不長,此時能有如此同源之力而來……
怪哉,月兒突破了?不對……我知道她的天賦……
那就只有慶寧那個小家伙了。”
陳行這才發現,對方似乎根本看不見自己,只是在自說自話。
但還是彎下身,深深一拜。
“嗯,應當就是你了。”
薛白瑯沖前方笑道:“我果然沒看錯人,只論天賦一途,你遠勝于我。大盛后繼有人了。”
陳行嘴角微微抽搐,默默挪動腳步,來到對方正前方。
這樣看上去才像是沖他講話。
薛白瑯感慨一番,長嘆道:“生前總憂身后事,如今看來倒是我杞人憂天了。
既然你此時能來,便說明你身懷絕頂悟性,日后成圣不在話下,如此一來,我可送你一場造化,也算圓了你我師徒之情。
你當記住,當今天下,只能有一位圣人,此乃天道所定。
我料想,你不出五年必為大盛新圣。
而圣人,則為諸家之上,一品之后。
圣人的根源,其實就是……”
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就讓陳行有些麻爪。
只見薛白瑯口舌不停張開閉合,像是在滔滔不絕的講述,可他卻是一個字都聽不見。
試圖用唇語去理解,結果就發現對方的口舌前白光微綻,怎么也看不清。
知道對方只是一道刀意存留,見不得自己,于是他壯起膽子湊上去,把耳朵貼到對方嘴前。
“如此,你也該明白何為圣人了吧。”
薛白瑯含笑望著前方,“若是我料想不錯,五年時間天下無人可以成圣,你只需潛心修行,屆時便可水到渠成。切記,無論天翻地覆,還是大廈將傾,你只需安穩心念即可。
辭官隱居,倒是一條不錯的路。”
近在咫尺的陳行無語至極。
他啥都沒聽見啊!
“唉,我當了幾十年的天下圣人,此時想與你勸誡一番,又不知從何說起。”薛白瑯眼神變得有些惆悵,喃喃道:“待你踏上那一步,天下無人是你對手后,自己琢磨吧……
對了,這刀意也不能浪費,正好你我師徒同源同意,且看為師精煉一番,與你護身。
呵呵,說不得有一日,還能再嚇別人一跳。”
說罷,薛白瑯不再開口,周身白芒轟然散開,而后化作點點星芒融進陳行眉心。
“這一言一刀,成全你我師徒情分。從今以后,天下再無薛白瑯矣!”
最后一句說罷,四周空間猛然崩碎。
陳行睜開眼,發現自己仍在夜下田間。
“一刀嗎?”
陳行喃喃一句,斂去眼中精光,回頭去看,卻發現早沒了蠱族大長老跟紫煙的身影。
“大人,紫煙姑娘留給您一封信,還有這枚玉佩。”
徐旺揉著發酸的眼袋走過來。
陳行接過信,讓他去休息。
把玉佩放進懷里,信拆開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字。
【哈哈哈,老娘終于不用看你眼色過活了。狗東西再見(劃掉)再也不見!老娘要去享受生活了!】
嘴角微微咧起,陳行松開手,信紙隨風而去。
……
次日一早,陳行在田間地頭見到了康景。
他受傷不輕,但所幸巡檢司常備傷藥乃世間上品,一夜功夫修養,倒也好的七七八八。
許三娘跟在他身后,眼中呆呆看著遠處父母懷里的孩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沒找到?”
陳行皺了皺眉頭,瞥了眼他身后的許三娘,嘆氣道:“也罷,本官先前所說算數,回到慶寧以后……”
“大人,屬下不想回慶寧了。”
康景開口,讓陳行愣了一下。
“雖然活著的孩子里沒有小石頭,但是能找到的尸首中,也沒有。”
康景想起死在地下城的其他兩個婦人,回頭看向許三娘,“屬下決定繼續找,曹氏販賣孩童到天下各處,我打算帶著三娘去其他地方繼續找。”
用大海撈針來形容康景的想法,再切實不過。
看著他遞來的巡檢司武服與佩刀,陳行沒有去接。
“想好了?你可是馬上就能獲得入品功法了。有我助你,成為武者不在話下。那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嗎?”
陳行笑著問了一句。
康景雙手捧著武服佩刀,稚嫩的臉上鞭痕未散,但卻浮現一抹唏噓,“屬下幼時孤苦,孑然一身,偶見武者跨馬佩刀,揮手間天崩地裂,甚是仰慕。可經歷這些事后,屬下此時心中只想做這一件事。”
他上前一步,雙手高高舉起,以示態度堅決。
“大人志存高遠,心懷天下,是要做大事的。屬下沒那么大的本事和心氣,此生若能為三娘尋得小石頭,也算是不枉來人間走一遭。”
說著抬頭,呲牙一笑,“大人莫笑我。”
陳行依舊沒有去接那身輔刀郎武服,而是平靜道:“康景聽令,本官命你以河中道巡檢司輔刀郎的身份,為許三娘尋親,沿途若遇波折,皆可搬出本官之名。”
康景抬頭愕然。
陳行卻是擺了擺手,走向田中百姓間。
康景深吸一口氣,沖他背影遙遙一拜,而后捏緊武服,帶著許三娘離開。
朝陽下,路旁的影子不過兩人以及一馬一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