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柳洞清走回小院中臥房的時候,伴隨著頻頻的深呼吸,他片刻前幾乎暴走的憤怒情緒,也就全都重新強行平息了下來。
所有無法解決問題的憤怒,都約等于無能狂怒。
這種情緒除了耽誤時間、影響關鍵時刻的判斷之外,毫無用處。
如此等接連幾個深呼吸,徹底讓柳洞清喘勻了氣,他的思緒才重新在憤怒的狂躁中抽離,變得活泛起來。
‘說來有今日境遇,半數卻也是我自找的。’
‘想當初路上撞了大運,天翻地覆間一朝清醒過來,就變成了南疆山間坊市里的孤兒,身為散修的雙親早已經死在了山野間。’
‘當初一心想要脫離坊市,這一步的思路是對的。’
‘那是真正散修云集,三教九流甚等樣兇惡人物都有的地方。’
‘若走晚一些,只怕我連命都沒有了。’
‘可我千不該萬不該,選擇投身先天圣教!’
‘當初好些宗門先后來諸山野坊市,尋能修行的根苗帶回山門去,那么些宗門名稱里,唯先天圣教的名字,聽起來最正,聽說又是這里面比其他宗門都高一層的所謂圣地大教。’
‘這便沒多想,腦子一熱,投身入了圣教門墻。’
‘宗門底蘊確實是高,號稱南疆魁首宗門。’
‘可是我進了山門才知道,先天圣教是南疆的魁首魔門!自稱為圣教,出了南疆地界,人家卻蔑稱為先天魔教!’
‘你好好的魔宗,稱什么圣!這不是掛羊頭賣狗肉么!’
‘狗入的先天圣教!’
‘可走到這一步,哪怕是入錯了山門,也還不至于是什么絕境。’
‘畢竟魔門的波詭云譎,兇殘險惡,從來都藏在厚重的云山里,圍繞在那些真正修為高卓的弟子之間。’
‘自己這等外門弟子,不過是圣教底層里的底層,從來是不會入那些陰謀者眼簾的。’
‘偏我自己不安分,一朝得了修行法門,心思浮動……’
‘前世常愛侍弄花草,因而偶然的機會,用嫁接法改進了翠云果的植株,本以為如此能開創出大好局面來。’
‘可曾經的我太天真了。’
‘這里是圣教!是魔門!’
‘有用的人從來只有往死里用一條路可走!’
‘底層弟子是遠離了魔門所獨有的血腥廝殺與波詭云譎,但卻需得迎接來自于上面一層層的盤剝,與最無情、最極限的壓榨!’
‘在我還不懂得太多修行知識的時候,侯管事就騙我學了《照鑒生云紫雨訣》,又每一次都能夠換著花樣逼我培育翠云果。’
‘這樣一步陷進泥坑,此后便是連年修為原地踏步乃至后退的窘境!’
‘狗入的侯管事!’
想到這里,愈發冷靜下來的柳洞清,已經緩步走到了臥房的窗前,目光幽幽的注視著大開的窗外,庭院中被開墾出來的兩片土田。
‘為侯管事做事,或者說,為圣教上面人做事,不會有任何有助于修行的好處落到我身上的。’
‘對此必須不抱有任何的期望。’
‘所有的僥幸心理,在反復的事實面前,都是對自己前程的不負責任。’
‘那么多的師兄弟、師姐妹的夸贊?’
‘他們夸贊的都不是我,而是侯管事!’
‘可是……’
‘事情又不能真的推脫掉,否則果真有什么罪責追下來,看侯管事最后猙獰的表情,怕是連他都扛不住。’
‘至于說跳出樊籠,跳出窠臼去……’
最后的念頭剛一浮現,柳洞清便猛地搖了搖頭。
笑話,柳洞清投身的可是身為南疆魁首圣地大教的魔門!
入宗門時,便已經有一縷形神氣機與宗門氣運合為一體,說起來玄之又玄,但至少這些年,柳洞清見過的那些試圖逃出圣教山門的,都沒一個有好下場。
個別人結局之凄慘,甚至已經在人道的范疇之外。
‘一日圣教人,一輩子圣教人。’
‘逃不得。’
‘一切都需得直面。’
‘那么我所需要直面的主要矛盾,就是往后至少半年時間,因為《照鑒生云紫雨訣》所帶來的修為退步,與最后只剩一年多一些的時間,必須晉升煉氣后期的終極通牒。’
‘在現有的樊籠與窠臼之中,前者帶來的修為退步已不可抗衡。’
‘那么當一切客觀條件如此羅列清楚,似乎破局之法只剩下唯一一條——’
‘想辦法在《照鑒生云紫雨訣》帶來修為退步的同時,另尋到能夠讓《明燭景日小青光咒》持續進益的辦法。’
‘這種持續進益必須在覆蓋掉修為退步的部分之后,仍舊能夠讓我在最后期限之前晉升煉氣后期!’
‘現在考慮這個還來得及,再耽擱半年……不!再耽擱一兩個月,就徹底回天乏術了!’
‘這不是困局!這是死局!’
‘而若維持這樣的進益,圣教中我所知的一般正經修行辦法已是無用……’
‘需得用邪法!圣教都認為的邪法!’
‘這也是我破局唯一的解法!’
想到這里,柳洞清的某種念頭已經徹底堅定。
他抬頭看了眼天色,翻手間從袖袍中取出了一只紙鶴。
然后,柳洞清將紙鶴抬起,輕輕地貼在了眉心處,伴隨著一陣陣青光閃逝,旋即,那紙鶴兀自扇動起翅膀來。
起初數息,那靈動的紙鶴尚還在柳洞清的面前起伏騰躍,緊接著,那紙鶴猛地一個忽閃,等柳洞清再看去時,寬闊的視野中,早已經沒有了它的蹤跡。
‘等我破局!’
‘侯管事,還有那些師兄弟、師姐妹們,咱們的賬,等我柳洞清破了這局,再一筆一筆的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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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山陽道院外。
整座離峰山腳下,最后一點兒蒼蔥翠綠遮蔽起來的幽暗之所在。
柳洞清頎長的身形靜靜地立在那兒,幾乎與一棵古樹的軀干陰影融為了一體。
山中萬籟俱寂。
忽地,某一刻。
一道明顯但又低微的窸窣聲,從柳洞清的身后響起,緊接著,是一道略帶有戲謔的聲音傳來。
“柳師兄,你修的是天上火光,這等普照萬物的法門,實在不適合讓你藏蹤匿行。”
聞言,柳洞清也不覺得驚訝,而是平靜的轉過了身來。
“藏匿?丙火也好,丁火也罷,修咱們離峰這道法脈的,要么燦若驕陽,要么吹燈拔蠟,藏匿,從來都不是你我的路。”
深邃的陰影之中,一個少年緩步走出,立身在皎潔的月華之下,笑吟吟的看向柳洞清。
“哦?聽師兄這話,之前小弟的邀請,你改主意了?”
柳洞清不置可否。
“你得先給我一句準話——你果真有煉妖玄宗孽修,或者更準確的說,是煉妖玄宗傳承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