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聞香樓地底密室中,燭火微弱,映得四壁陰影搖曳,仿佛蟄伏著無數未語的幽魂。
小鸞兒蜷在角落,瘦小的身軀縮成一團,像一片被風霜摧折后無人拾起的枯葉。
她看不見光,也聽不見安慰,甚至連呼吸都輕得近乎不存在。
蘇夜語蹲在她面前,指尖輕輕拂過女孩干裂的唇,
“藥石無靈。”她低聲道,嗓音里帶著慣常的冷硬,卻掩不住一絲疲憊,“不是身體壞了,是心門關上了?!?
她試過安神湯、醒魂散,甚至動用了天聽秘藏的“引夢香”,可這孩子就像一具被抽走魂魄的空殼,對外界毫無反應。
她的感官被人為封閉,記憶被層層封印,只剩下一具仍在顫抖的軀體,在無邊黑暗中獨自跋涉。
就在這死寂之中,沈觀緩緩蹲下身來。
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輕輕覆上小鸞兒單薄的脊背。
掌心傳來的觸感冰涼而僵硬,但就在那一瞬——她的指尖忽然微微抽搐,如同痙攣,又似某種執念驅動下的本能動作。
沈觀眼神一凝。
他不動聲色,從袖中取出隨身攜帶的一枚銅鑰——那是大理寺評事的身份信物,表面刻有雙龍盤圭紋樣。
他將銅鑰平放在自己掌心,以指腹緩緩描摹那紋路的走向,再輕輕貼上小鸞兒顫抖的手背。
她的手指竟隨著那軌跡,一點一點,重復劃出相同的符號。
簡化過的“雙龍盤圭”——皇家儀典核心圖騰,只在先帝登基大典與太子冊封禮上出現過三次。
沈觀心頭驟然一震。
這不是巧合。
這是記憶的殘響,是深埋于神經末梢的烙印,在無聲吶喊。
他立刻閉目凝神,悄然催動【膚理摹刻術】——這是他從一名已故仵作遺稿中學得的冷門技藝,能通過皮膚紋理的細微凹凸感知殘留信息。
如今,他將其與模擬器結合,演化為一種全新的探知方式。
指腹輕壓小鸞兒手腕內側,那里有一道極細的舊疤,幾乎難以察覺。
但當他以特定頻率按壓時,竟感知到一段斷續的節奏:三短、兩長、一短、停頓——再三短、一長……
像是摩斯密碼,卻又更原始,更像是心跳與恐懼交織出的節拍。
“陸明修。”沈觀低聲喚道。
書記官立刻趨步上前,捧著筆墨簿冊,屏息待命。
“把這段節拍記下,轉為音譜頻率,接入‘心象術’模型?!鄙蛴^聲音冷靜,卻透著不容置疑的緊迫,“我要它反向激發記憶波頻?!?
陸明修不敢多問,迅速記錄并推演。
不多時,一組奇異的共振頻率生成。
沈觀取出一只青瓷小爐,點燃特制熏香——其中摻入微量安神草與傳說中的“記憶引露”,據說是前朝宮廷用來喚醒沉睡貴人的秘方。
煙霧裊裊升起,帶著淡淡的檀香與一絲金屬般的冷冽氣息。
小鸞兒呼吸漸緩,眼皮微微顫動,終于陷入淺眠。
時機已至。
沈觀深吸一口氣,雙目微閉,眉心泛起一縷幽藍微光——【案件推演模擬器】開啟。
同時,他調動【多重視角同步】,將自身意識投入一場前所未有的復合推演:
第一視角,代入小鸞兒昏迷前最后一瞬——灼熱膏藥覆面,劇痛撕裂神志;
第二視角,還原耳邊所聞之聲頻譜——鐘鳴九響,人聲低誦,夾雜著某種古老咒調;
第三視角,分析面部神經殘留反應——左眼肌群曾劇烈收縮,說明她“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
第四視角,交叉驗證顧紅綃供詞——提及“祭壇”、“鏡映真容”、“七人環坐”等關鍵詞;
第五視角,啟用謝無咎式極端共情——想象一個徹底失去五官的世界,如何用靈魂“觀看”。
五重推演疊加,模擬器負荷飆升,界面邊緣浮現猩紅警告:“精神超載風險,是否繼續?”
沈觀咬牙,輸入確認。
剎那間,腦中轟然炸開一幅血色畫面——
七名蒙面人圍坐圓陣,身披黑袍,袖口繡著北狄圖騰。
中央祭壇之上,擺放著三具無面尸首,臉皮完整剝離,整齊疊放于玉匣之中。
而祭壇正上方,懸著一面古銅鏡,鏡面本應映出儀式現場,可它反射出的,竟是當今圣上的面容!
那張臉平靜威嚴,雙目微闔,仿佛正在安睡,卻又透著詭異的虛浮感——不像真人,倒像是……被人精心描繪出來的假面。
畫面一閃而逝,沈觀猛地睜開雙眼,額角冷汗涔涔,胸口劇烈起伏,仿佛剛從深淵爬回人間。
“不是妖術?!彼?,聲音沙啞,“是獻祭……他們用活人換臉,是為了讓某種‘形象’變得真實。”
蘇夜語盯著他,美艷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凝重:“你看到了什么?”
沈觀沒有回答,而是猛然起身,對陸明修下令:“立刻調閱近五年所有涉及‘皇室儀仗’的護衛輪值記錄。重點篩查曾在先帝登基、太子冊封、南郊祭天三大典禮中接觸過御駕儀衛的低階武官名單。”
“是!”
“另外,查這些人籍貫、服役年限、退役去向。若有洛陽出身者,優先標注?!?
陸明修飛速離去。沈觀站在原地,目光沉如寒潭。
那些失蹤的畫師、焚毀的檔案、北狄的訂單、小鸞兒指尖的符號、顧紅綃嘴里的“容器”……一切線索,都在指向一個驚人的事實:有人在系統性地復制皇室面容,而這場“影傀工程”,早已滲透進王朝最神圣的儀式之中。
更可怕的是——執行者,并非外敵,而是曾經守護皇權的人。
不久后,陸明修匆匆返回,手中捧著一份卷宗,臉色發白:“大人……查到了三人,全部出現在三次重大典禮的儀仗隊列中。籍貫均為洛陽,服役期滿后均未歸鄉,生死不明?!?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極低:“其中一人……曾隸屬霍九章舊部?!鄙蛴^立在聞香樓密室的陰影里,銅鑰緊貼掌心,冷意順著指尖蔓延至全身。
小鸞兒那一聲“圭”如針般刺入耳膜,久久不散。
他沒有動,也沒有回應,只是將那枚刻著雙龍盤圭紋的銅鑰緩緩攥進掌中,指節泛白。
窗外雷光再閃,映出墻上炭筆勾勒的詭異圖景——無面人偶戴上冕旒,冠冕垂下的玉旒卻不是帝王規制的十二串,而是十三。
多出的那一串,在紙上歪斜垂落,像一道未愈合的傷口。
翌夜,沈觀換上粗布短褐,束發戴笠,混入大理寺夜班雜役行列。
他肩挑一副空食筐,腳步緩慢而穩定,穿過層層朱門石階,直抵地牢入口。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霉味與陳年血腥交織的氣息,唯有盡頭一盞孤燈下,霍九章坐在值房內,低頭擦拭鐵鏈。
“老規矩,查囚糧?!鄙蛴^低聲道,嗓音沙啞模仿雜役腔調。
霍九章抬眼掃來,目光如刀刮過他的臉。
片刻后,只冷冷點頭:“去吧,別誤了時辰?!?
沈觀緩步走過牢道,實則借著昏暗燭火,悄然開啟【案件推演模擬器】的邊緣感知功能。
精神微震,視野邊緣浮現出淡藍網格,自動掃描四周環境波動。
空氣中的氣息分子被分解重構——鐵銹、汗漬、糞穢……還有一絲極淡的龍涎香殘留,來自三日前被秘密提審的一名北狄商人。
但這都不是重點。
他在等一個反應。
行至值房旁,他故意停下腳步,捧起一碗殘湯倒入桶中,隨口道:“今早聽刑房說,當年洛陽衛協辦異邦匠人案,卷宗燒得只剩半頁。那批‘畫皮匠’真就這么憑空消失了?”
話音落,值房內傳來金屬磕碰之聲——霍九章手中鐵鉗落地。
一秒遲滯,眼神驟然偏移,望向墻角幽暗處,仿佛那里藏著什么不該存在的影子。
呼吸頻率紊亂,頸側血管微微跳動。
沈觀閉目,鼻尖輕翕——空氣中鐵銹味瞬間濃烈三分。
他在恐懼,也在說謊。
沈觀不動聲色,從懷中取出一只陶碗,盛上熱騰騰的姜湯遞過去:“天寒,典獄大人喝口暖暖身子。聽說那個主犯臨死前,在詔獄墻縫里摳出幾個字——‘圭裂則盟毀’。”
“哐當!”
霍九章猛地站起,椅子翻倒,瞳孔劇烈收縮,死死盯住沈觀:“你……從哪聽來的?”
“民間傳言罷了?!鄙蛴^笑了笑,眼角余光卻已將那一縷熏香粉末悄然灑入湯面。
那香是他以“記憶引露”為主料特制而成,無色無味,唯能在人心神動搖時激發潛意識回溯。
他緩緩退后兩步,低聲補了一句:“你知道嗎?現在有個女孩,正用她的眼眶……看著你說謊。”
話落,轉身離去。
回程途中,風雪漸起。
沈觀裹緊斗篷,腦中卻已重啟模擬器,將小鸞兒指尖復刻的符號、祭壇畫面、霍九章的應激反應全部導入系統核心。
數據流如星河奔涌,五重推演再度疊加,最終凝成一張立體蛛網般的結構圖——
【影傀網絡·初構完成】
中樞:洛陽舊匠坊遺址
輻射路徑:漕運(沿江南下)、貢道(貫穿州府)、軍驛(直通邊關)
末端節點:七座隱秘據點,皆為廢棄官驛或私設“整容坊”
最終指向:承天門夜值班房——每月朔望之夜,皇宮輪值守衛交接之所!
系統界面忽泛起血紅警示框:
【檢測到戰略級威脅】
【目標層級:皇權象征篡改】
【建議優先介入等級:甲上】
沈觀眉心跳動,寒意自脊背攀爬而上。
這不是謀逆,是更可怕的“替身滲透”——他們不在意殺誰,而在意“成為誰”。
就在此時,身后密室方向,一股微弱的精神波動穿透風雪傳來。
是小鸞兒。
他猛然回頭,只見遠處聞香樓窗欞微亮,那盲女竟睜開了雙眼。
雖無焦距,卻精準望向他歸來的方向,唇齒微啟,吐出一個模糊卻清晰的音節:
“……圭。”
沈觀佇立雪中,握緊銅鑰,聲音沉如寒潭:“別怕,我會把屬于你們的一切……全都還回去?!?
雷光劃破長空,照亮他身后墻上新添的炭筆涂鴉——那具無面人偶,此刻竟多了一雙眼睛。
空洞的眼眶里,映出的卻是沈觀自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