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聲號角迭起,戰鼓在大先鋒身后彼此呼應。
一騎少年將軍,在清一色精銳瓦剌射手的左擁右護之下,奮蹄而來。
他的身邊,是一位單眼皮的中年人,蓄著修長的胡須,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袍,這正是孛兒只斤脫脫不花,黃金家族的傳人,元昭宗的曾孫,蒙古第二十六代大汗。
脫脫不花素與也先不和,一心欲與也先比個長短。
此番入寇之前,脫脫不花攜科爾沁和兀良哈的一些部落在遼東攻破了明軍八十余處驛站和屯堡,破壞據點道路無數,擄走青壯官兵一萬三千余人,將他們悉數帶回了東蒙古作為奴隸送給了各部,可謂是出盡了風頭。
在他們兩人身后左右,萬軍攢動。
夕陽下,大先鋒軍的騎兵們遠遠望見卓力格圖和脫脫不花的旗號,興奮得歡呼起來,彼此歡呼氣勢浩大。這些健壯的蒙古漢子們紛紛下馬向著脫脫不花和卓力格圖跪了下去,前邊的翹首抬頭,緩緩分開兩邊讓路,后邊更多的趴著、爬著。
這時候,大先鋒來到了脫脫不花的跟前,朝著兩人的馬頭雙膝跪地。
少年將軍皺了皺眉。
“木耳哈,還沒到居庸關呢,你怎么就讓你勇士們停下了。”
大先鋒抬起目光,看了一眼卓力格圖,又毫不遲疑的將之投向了脫脫不花。
“大汗,這里有一座城堡,擋住了我軍的去路,我們朵顏部的勇士們正在努力攻打。”
“哦,那些漢人不肯投降嗎?”
“回大汗的話,那些漢人狡猾得很,他們詐降!”
“他們有多少人?”
“估計不會超過三百……”
“哈哈哈哈哈,這個人真是要把我笑死呀!”卓力格圖大笑起來,“大汗,這就是你的大先鋒嗎?好沒有志氣!”
大先鋒一窒,可目光還是十分倔強。
“大汗,神箭將軍不知道有時候漢人越少,反而越是齊心、越難對付。這座堡樓和關外那些夯土的堡樓不一樣,我們的馬兒躍不過它的圍墻,我們的刀兒也砍不開缺口,而且里面的那些明軍不怕死,我們占不著便宜……”
“你的這位大先鋒廢話真多!”卓力格圖鄙夷的掃了一眼跪在地下的大先鋒,將手里的馬鞭一揚,咬著一口細牙,大聲吼道,“速不臺,大汗的大先鋒被一座小小的城堡嚇破膽了,你和你的勇士們怕不怕?”
“不怕!給我一桶羊奶酒的時間,這座城堡將燃起沖天的火焰!”
“說得好!不過,我只給你一壺羊奶酒的時間!”卓力格圖得意的斜眼掃過脫脫不花,“我要讓大汗親眼看著我們屠光那里面的所有人!”
卓力格圖話音未落,遠處的何家堡樓就傳來幾聲爆響,騰起了沖天的火光……
“怎么回事?”
大先鋒昂起頭看了一眼,吃驚的說:“那些漢人寧可自焚,也不肯向我們投降么?”
這一句話落在卓力格圖耳畔,好勝之心頓時令他滿臉通紅。
“那些膽小鬼想自焚,我偏不能讓他們如意!速不臺!帶上你的人和我一起去滅火,我要一個個親手射死他們!”
脫脫不花瞳孔一縮,眼里像閃著遠處的火光,又像是淚光。
“卓力格圖,那座堡樓有古怪,我命令你不要去!木耳哈是我最勇猛的先鋒,他的話不會錯,否則你萬一有什么好歹,我沒法和也先太師交代!”
卓力格圖輕蔑的回過頭,漫不經心的一笑。
“通天薩滿說過,除了長生天,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殺死我!”
不遠處的何家堡。
廂房蓋板下的坑洞里,擠著四五個受傷的明軍。
其余的所有明軍,包括副總兵孫立,都已經在剛剛的戰斗中全部戰死了!
余大叔提前被李元青轉移到了這里,此刻他正半躺在李元青的腿上,他輕輕呼吸著灼熱的空氣,可由于那貫穿的箭傷,他失血過多,竟冷的渾身發抖,他的眼皮卻越來越重,漸漸至睜不開來了。
李元青穿了一件半袖的鎖子甲,他的左手手掌纏著厚厚的布條,鮮血仍是滲穿了出來。他的另一手上,死死扣著一支火銃,一個操著西北口音的漢子嘟囔著自語。
“老天爺呀老天爺,我就是想平平淡淡活一輩子,怎么就這么難呀?”
李元青聞聲一怔,這西北漢子說的,何嘗不就是他李元青的心聲?可坑洞里頭的空氣越來越燙,看來用不著這場火燒完,他們這些人就會窒息而死。
孫立的確是向周總兵撒了謊,這里根本不是什么密道,只是何家堡樓里一個普普通通儲物的地窖。
何家堡真正密道的入口,又豈是能輕易能被外人找到的?
便在這時,李元青忽然被人掐了一把,他低頭看去,原來是余有糧余大叔。
“元青,我思來想去,有個事你必須如實回答我!”
“余……余大叔……”
“告訴我,你究竟有沒有負了蘇小姐?”
李元青想要閃爍掙扎,卻被余有糧的目光死死抓住。
“說實話!”
“我……”
“怎么,死到臨頭了,你還是不肯說么?”
“我,我說不出口……”
盡管油盡燈枯,可余有糧深陷的雙眼陡地一亮,冷冰冰的盯著李元青。
“我不信大公無私的李知縣會有那樣的后代!”
李元青心中一痛,仍是扭過頭去沒有說話。
“哪怕是騙我吧,你也總得告訴我一句話,否則我死不瞑目!”
李元青看著余大叔吃力的睜著的一雙眼睛,輕輕嘆了口氣。
“余大叔,你知道織坊街胡千機家的那位胡公子吧?其實蘇小姐之所以會出現在杭州,就是因為她早已與那位胡公子定了親,如此,我又怎能奪人所愛……”
“什么?這種事你怎么不早說?你心里邊就這么能藏事么?”
余有糧怔住了,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渾身不由自主的抖動起來,一雙眼睛既像是閃著火光又像是閃著淚光,自言自語般低下了頭。
“這事怪我,你沒有錯,正常人都不會愿意和別人在同一個碗里交替著口水吃飯的,我真是個混賬呀……”
“你不能這么說,余大叔你是個好人。”
“我是個好人?呵呵呵,我是個好人?可我這個好人做了什么,我這個好人是非黑白不分,我這個好人連累著你和我一塊兒死在這里,我這個好人讓好官絕了后,今后誰還愿去做好官?呵,我這個好人做了那些壞人的幫兇,被他們不知不覺之中利用著做下的這些壞事,全天下所有的壞人加起來都比不了!”
忽然,木蓋板上仿佛被人澆了一大盆水,這些垂死的明軍忽然一下子都睜開了眼睛。
一陣腳步在木蓋板上頭響起。
“這下邊有動靜,來人,給我把這里掀開來!”
李元青一醒,馬上豎起自己的火銃,火銃已經被澆下的水淋濕了,引信兒摸上去硬邦邦的,那是蘸滿了水才有的手感。
就在這時,他身后一個邊軍將自己的火銃遞給了他,這是一支舊火銃,多半是土木堡戰場上回收來的,李元青不假思索,就將這火銃對準了頭頂的蓋板,那邊軍則掙扎著伸過手來,手里牢牢攥著一只竹木火種,兩個人四目相對,默契的點了點頭,只等蓋板一開,這位邊軍就會替他點燃引信。
在這些人的頭頂,何家堡殘垣斷壁間到處皆是蒙古精銳。
卓力格圖緩緩穿過刀叢弓林,向著這處早已面目全非的廂房走來。
他咬著牙,年輕的臉上被煙火熏得黑一塊紫一塊的,看上去十分猙獰。
速不臺看見卓力格圖走過來,想要過去阻攔,卻被他用剛剛抽出的長羽箭推開。
卓力格圖將羽箭的頭往土里隨手一插,而后拔了出來張弓搭箭,向蓋板邊的兩個親軍點了點頭,那兩個親軍一用力,蓋板就打開了。
卓力格圖這時候瞳孔突然一縮,因為,地窖中幾桿火銃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的臉。
“小心!”速不臺救主心切,猛地向卓力格圖撲了過來。
就在這時候,火星點燃了引信,電光火石之間,卓力格圖的羽箭離開了弓弦,李元青手上的火銃,也轟然怒吼。
一粒炙熱的鐵砂,洞穿了卓力格圖的額頭!
幾乎就在同一瞬間,一支淬了臟土的鋒利羽箭,擦過火銃的槍口,正中李元青胸前荷包里頭的那面云雷規矩鏡!
槍炮、病菌與鋼鐵,一股腦兒沖擊在那面銅鏡的云雷紋路上,云雷規矩鏡立刻迸射出驚人的電光,一道蘊含著赤橙黃綠青藍紫的七色流光猛地從坑洞里頭沖天而起,在夜空中直穿九霄,七色光交織成純粹的白色,灼然不可方物。
緊接著“轟”的一聲巨響,被明軍搬入坑道里的火藥也跟著發生了劇烈的爆炸!
那些立在斷壁殘垣邊的蒙古軍士們只覺渾身突然一暖,雙腿一輕就騰空而起,失去了生命,站的遠的也被爆炸的余波掀翻在地,碎石和碎肉洋洋灑灑,從半空中墜落紛紛。
遠處的脫脫不花一怔,張大了嘴巴。
他只瞅見卓力格圖去了不久,那座城堡便突然沖起一道刺眼的白光直沖天際,轉瞬又是悶雷般的一聲轟鳴,燒起一團極亮的火光。
他心里一緊,喃喃道:“卓力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