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院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瘦高個晃了進來。
他穿著一件油到發(fā)亮的舊夾克，頭發(fā)亂成一團，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透著一股子市井里泡出來的油滑賊氣。
他一進門，就扯著嗓子喊，調(diào)子又懶又飄，還故意拖長了音，膩得發(fā)慌。
“媽！我親愛的媽！”
“你最寶貝的老兒子回來啦！想我了沒有？”
“快！給我弄點吃的，我他媽的都快餓死在路上了！”
是她的小兒子，王建民。
就是這個孽障，前世為了還賭債，親手搶走了她所有的積蓄，眼睜睜看著她被活活餓死。
錢秀蓮緩緩抬起頭，目光無波無瀾，落在他身上。
王建民被她看得動作一僵。
不對勁。
他印象里的老娘，每次他回來，不是哭著捶他幾下，就是心疼地拉著他問東問西，然后立刻鉆進廚房，煮雞蛋、下面條。
今天這眼神怎么回事？冷得讓他脖子后面竄涼氣。
“媽？你看啥呢？不認識你兒子了？”他擠出一個嬉皮笑臉的表情，試探著湊上去。
灶房里的王建軍和趙春花聽到動靜，也探出了頭。
一看見是王建民，兩人臉上不約而同地浮現(xiàn)出看戲的神情。
這個家，終于又來了一個不怕死的。
錢秀蓮沒理會他的嬉皮笑臉，只是站起身，徑直走到他的面前。
王建民還以為他媽要像以前那樣摸摸他的臉，下意識地把臉湊了過去，準備享受那份獨有的寵愛。
錢秀蓮卻開口了。
她的聲音不高，吐出來的字卻砸得人生疼。
“沒有。”
“啥？”王建民沒反應(yīng)過來。
“我說，飯，沒有。”錢秀蓮重復(fù)了一遍。
她頓了頓，又補上四個字：“餓死，活該。”
王建民的笑，凍在臉上。
他掏了掏耳朵，懷疑自己一路奔波，出現(xiàn)了幻聽。
“媽？你……你說啥呢？我是建黨啊！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我清醒得很。”
錢秀蓮的目光，從他油膩的頭發(fā)，到他骯臟的衣領(lǐng)，最后定格在他那雙閃爍著算計的眼睛上。
“這個家，現(xiàn)在我說了算。”
“第一條規(guī)矩，不干活的，沒飯吃。”
她抬起手，指向院門的方向，一個字一個字地釘了過去：
“第二，你要是覺得這個家不好，待著不舒坦，現(xiàn)在就收拾你的東西，滾。”
“我絕不攔著。”
“滾？”
王建民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愣了足足三秒，喉嚨里爆發(fā)出刺耳的大笑。
“哈哈哈哈！媽，你沒發(fā)燒吧？你讓我滾？”
“我可是你最疼的兒子王建民啊！你忘了？小時候我想要天上的月亮，你都恨不得給我搭梯子摘下來！現(xiàn)在你讓我滾？”
他一邊說，一邊用那雙油滑的眼睛去瞟灶房門口的王建軍和趙春花，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
在他看來，老太太這純粹是在說氣話。
在哥嫂面前故意敲打他，好顯得一碗水端平罷了。
只要他像以前一樣，哄兩句，撒個嬌，這事兒立馬就翻篇。
“媽，我知道錯了，我這幾個月在外面不容易，這不是想您了才回來的嘛。”
他立刻換上一副可憐兮兮的嘴臉，黏到錢秀蓮身邊，想去拉她的胳膊。
“您就別生氣了，我肚子都快餓扁了，您先給我下碗面，擱倆荷包蛋，吃飽了您想怎么罵都行。”
錢秀蓮身子一側(cè)，躲開了他的手，臉上沒有表情。
“想吃飯，可以。”她冷冷開口，“院子里的豬圈，你去把它弄干凈。弄完了，有你的飯吃。”
王建民臉上的表情，再一次凝固。
“啥？讓我……去掏豬圈？”他指著自己的鼻子，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刺耳，“媽，你開什么玩笑！我王建民什么時候干過那種活？那又臟又臭的，是人干的嗎？”
“你二哥剛剛干完。”錢秀蓮淡淡地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王建軍。
王建軍被她這一眼掃過，渾身一個激靈，連忙低下頭，用盡全身力氣去擦一張已經(jīng)很干凈的桌子，連大氣都不敢喘。
王建民順著視線看過去，只見王建軍穿著一身干凈工裝，卻低著頭一聲不吭，那副樣子，活像個受氣的小媳婦。
他心里頓時升起一股邪火。
他這個二哥，最是會看人下菜碟，現(xiàn)在這副慫樣，難道真被老太太給治住了？
不可能！
肯定是他們兩口子在老太太面前演戲，合起伙來欺負自己！
“我不干！”王建民脖子一梗，干脆耍起了無賴，“我告訴你，我今天剛從外頭回來，累得要死，誰愛干誰干，反正我不干！我今天就要吃飯！你要是不給，我就自己找！”
說著，他眼珠子一轉(zhuǎn)，繞過錢秀蓮，就要直接往灶房里闖。
他算準了，老太太再生氣，還能真餓著他？
只要他進了灶房，看見什么吃什么，生米煮成熟飯，她還能拿自己怎么樣？
然而，他的腳剛邁出一步，身后就傳來一道冰冷的，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
“我再說一遍，站住。”
王建民腳步一頓，心里卻更加不屑。
光說不練假把式。
他今天還就真不信這個邪了。
他頭也不回，反而加快腳步往里沖：“我餓了！天王老子來了也得讓我先吃飯！”
“好。”
錢秀蓮只說了一個字。
王建民還沒品出這個“好”字里的味道，就感覺后頸窩一陣惡風(fēng)撲來！
他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
“砰！”
一聲沉重到令人牙酸的悶響，劇痛從他的后背猛然炸開，電流般竄遍四肢百骸！
“嗷——！”
他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整個人失去控制，直挺挺地往前撲去，臉朝下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院子的泥地上，啃了一嘴土。
“哐當！”
王建軍和趙春花嚇得手里的東西雙雙掉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脆響。
他們驚恐地抬起頭。
只見錢秀蓮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根手臂粗的扁擔(dān)。
那是家里用來挑水的扁擔(dān)，常年浸水，分量沉重，上面還附著濕滑的青苔。
此刻，它正被錢秀蓮單手拎著，另一頭的水珠正往下滴落。
而錢秀蓮的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
沒有憤怒，沒有激動。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那雙眼睛，看他就如同在看一塊礙事的石頭。
“你……你打我？”王建民趴在地上，掙扎著回頭，滿眼的不可置信，“你竟然真的敢打我？”
從他記事起，他媽別說打他，一句重話都沒跟他說過。
他是家里最小的兒子，是她的心頭肉，是她的命根子。
可現(xiàn)在，她竟然用扁擔(dān)抽他！
“你不是不信邪嗎？”
錢秀蓮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手里的扁擔(dān)在地上拖行，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
那聲音，每一下，都像鐵釘敲在骨頭上。
“今天，我就讓你看看，什么是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