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檐下的銅鈴在寒風(fēng)中輕響,像敲在顧窈心尖上的鼓點。
宣政殿的門由內(nèi)侍輕輕推開,一股濃重的墨香混著龍涎香撲面而來。
顧窈斂了斂神,依著宮規(guī)穩(wěn)步上前,在離御案三丈處停下,雙膝緩緩跪地,“臣顧窈,叩見圣上,問圣躬安。”
宣政殿安靜地可怕,檀香混著墨香縈繞鼻尖,只有沙沙的翻書聲。
梁承朝沒有叫她起來,顧窈只好默默跪著。
她早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降職、貶黜、甚至罷官流放。
那日和離案了結(jié)后,朝野上下議論紛紛,都說她一個女官,竟敢攛掇皇后與皇上和離,是自尋死路。
她也知道她幫助皇后和皇上和離的事情,已經(jīng)大大得罪了皇上。今天這一步是必不可免的,她早就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也看淡了不少。
可上首的帝王始終一言不發(fā),只靜靜地批閱著手中的奏折。
顧窈不敢抬頭,只能死死攥著官袍的邊角,跪的愈發(fā)恭敬,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肉里。
膝蓋早已麻木,痛感順著腿骨蔓延上來,酸麻脹癢交織在一起,幾乎要讓她支撐不住。
可她咬牙忍著,脊背依舊挺直如松。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的日影悄然西斜,透過窗欞灑在地面上,拉出長長的光斑。
御案后的批閱聲終于停了。顧窈的心猛地一緊,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等待著那道遲來的降罪旨意。
可預(yù)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臨,梁承朝反而輕笑道:“如今,這一幕倒是和朕初遇你時有些像,當(dāng)時在船上,你也是這般恭敬的跪在一旁,朕讓你過來陪朕下棋,你腿麻的險些站不住?!?
顧窈不明白他為什么這個時候突然提起這件事,只能低頭稱是。
梁承朝換來大太監(jiān)長思,給顧窈賜了座,讓他扶著顧窈坐好。
然后溫聲道:“安撫女子軍的后續(xù)事宜,你辦得很妥當(dāng),想要什么賞賜?”
顧窈渾身一震,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她闖下這么大的禍,逼著皇上跟皇后和離了,她都不奢求皇上會免了她的罪,卻不想皇上竟要賞賜她?
顧窈下意識地抬頭,撞進(jìn)梁承朝深不見底的眼眸,那雙素來帶著冷意的眸子如今是她看不懂的高深莫測。
不等她回神,帝王的聲音再次響起,字字清晰,擲地有聲:“你既已領(lǐng)皇商職權(quán),晉為正三品,今日起,朕再予你一項特權(quán)?!?
“國家鹽稅,從今往后,交由你全權(quán)管理。”
“鹽……鹽稅?”
顧窈失聲開口,鹽稅乃國之根本,歷朝歷代皆由皇親國戚或肱骨老臣執(zhí)掌,從未有過女子染指的先例,更何況她還是個剛觸怒過龍顏、資歷尚淺的三品官員。
梁承朝看著她眼中的震驚,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轉(zhuǎn)瞬即逝。
顧窈震驚的說不出話來,還是長思在一旁提醒她道:“顧大人還不接旨?”
顧窈猛地回神,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重重叩首,“臣、臣罪該萬死,怎敢領(lǐng)此殊榮?和離一案,臣逾矩犯上,還請圣上降罪,鹽稅之職,臣萬萬不敢接。”
“怎么?”帝王的聲音里帶著幾分笑意,他緩緩靠向龍椅,指尖漫不經(jīng)心地摩挲著御案上的玉鎮(zhèn)紙,“高興傻了?”
顧窈抬眼,恰好對上他的目光。
梁承昭確實在笑,嘴角勾起一道淺淡的弧度,可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卻沒有半分暖意,像結(jié)了冰的寒潭,深不見底。
看得她后頸發(fā)涼,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讓她渾身汗毛倒豎。
但君命如山,她沒有選擇。
若是執(zhí)意推辭,只會觸怒龍顏,落得個不識好歹的下場,恐怕連現(xiàn)在的安穩(wěn)都保不住。
顧窈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與恐懼,緩緩伏跪在地,額頭貼著冰涼的金磚:“臣……遵旨。謝圣上隆恩。”
梁承朝頷首:“起來吧。明日起,鹽鐵司歸你管轄,所需人手,可從六部抽調(diào),朕準(zhǔn)你便宜行事?!?
他說罷,便吩咐顧窈退下了。
御書房的門在身后緩緩合上,顧窈揣著滿心的疑竇,腳步虛浮地走在宮道上。
晚風(fēng)卷著落葉掠過青磚,寒意順著衣擺鉆進(jìn)骨子里,卻遠(yuǎn)不及她心頭的茫然刺骨。
她下意識地拐向未央宮的方向,想著或許皇后娘娘能知曉幾分帝王的心思,畢竟這場和離案的核心是她,自己不過是順?biāo)浦鄣闹G官。
越走越近,才發(fā)現(xiàn)昔日燈火通明的未央宮竟一片沉寂,宮門前的鎏金銅獅蒙了層薄塵。
顧窈這才恍惚想起,皇后娘娘已遷出未央宮,遵圣上旨意,往京郊的靜心寺帶發(fā)修行去了。
宮道兩旁的宮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孤零零地映在青石板上。
皇后遠(yuǎn)走,帝王心思難測,自己手握重權(quán)卻如履薄冰,前路茫茫,竟不知該向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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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內(nèi)的龍涎香漸漸淡去,只剩墨香與殘燭的氣息纏繞。
梁承昭靠在龍椅上,指腹用力按壓著眉心,有些疲憊地靠在椅子上。
長思體貼的遞上一杯去火的茶,放在梁承朝的面前。
梁承朝回過神,問道:“皇后在白馬寺,過得還好?”
他呷了口涼茶,苦澀的滋味順著喉嚨滑下,壓下了幾分心火。
長思躬身立在一旁,回話恭敬而穩(wěn)妥:“回皇上,娘娘在寺中一切安好。雖是帶發(fā)修行,日常只伴著青燈古佛,卻比在宮中自在許多。之前纏身的舊疾沒再發(fā)作,太醫(yī)院配的藥,娘娘近來也只偶爾用些。”
“容姑姑說,娘娘還在閑時撿起了年少時練的花槍,每日清晨在寺后空地上比劃一陣,氣色一日好過一日,瞧著倒是比在宮中時康健多了?!?
“花槍……”
梁承昭低聲重復(fù)了一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御案上的龍紋浮雕。
可入宮這些年,深宮的規(guī)矩與算計,早就磨去了她眼底的光,只余下隱忍與病弱,已經(jīng)不知多久沒有碰過花槍了。
梁承朝覺得心里矛盾的厲害,怕她過的不好,可聽見她離開了自己,一日過的比一日更好,又覺得心里發(fā)酸。
長思見他不語,也不敢多言,只是垂手靜立,將身影隱在陰影里。
梁承昭望著御案上堆積的奏折,目光卻漸漸飄遠(yuǎn),仿佛穿透了宮墻,落在了京郊那座香煙繚繞的白馬寺。
她終究是自由了,而他,卻依舊被困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里,繼續(xù)著無休無止的權(quán)衡與博弈。
良久,他才輕輕嘆了口氣,語氣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吩咐下去,好生照看娘娘的起居,不必驚擾,也不可怠慢?!?
“奴才遵旨。”